女孩为什么想拍裸照?我跟她们聊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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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额头上有红色的胎记。没有长长的刘海,没有用任何东西去掩盖,就像小女孩因为好玩在脸上画的一朵花。她对此毫无顾虑。是因为她是小孩?不懂好看和不好看?或者不像自己那样,曾经被大人们否定?同样有胎记的阮唐想,要是自己也像女儿这样就好了。

杨 海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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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唐:为了被遮住的胎记与伤疤

“那是我一定会做的事情。” 阮唐是这么形容拍裸照这件事的。

她带着一身子显眼的黑青色胎记出生。还没长多大,又由于车祸,她的左手臂上又多了一条凸起的伤疤。

阮唐生来的第一个身份,是江西一个重男轻女家庭中的留守女孩,由外婆带大,后来才来到城里和爸妈一起住。虽然回到了父母身边,阮唐的父母却不许她叫他们爸爸妈妈。在父母面前,她总是紧张,害怕自己不小心叫出口 “爸爸妈妈”。与此一同被压抑的,是她一身的胎记与左手臂上长长的伤疤。

也不知道是自己本身好面子,还是那些可恶的大人让自己这么好面子,阮唐从不穿泳衣下水游泳,甚至大夏天的也不穿短袖,就忍着被汗水弄的粘腻的长袖衬衣布料紧贴在自己斑驳的皮肤上。

她还记得小学演出化妆的时候,老师好不吝啬地把粉底涂在她的脸上,还有脖子,后背,手臂上,涂得厚厚的一层,让她和别的小朋友看上去一样白白嫩嫩的,像礼品店柜子上排成一排的人偶。那天,她洗澡搓了好久才把粉底全洗掉。如果永远洗不掉是不是更好?

大学,她开始试探正视自己被衣服布料与粉底压抑住的那部分。

等室友都走了,她拉起窗帘,脱下覆盖在皮肤上的布料,只穿着内衣内裤,对着寝室里蒙着一层少女呼吸里的油脂的镜子,打开了那个吊着招财猫挂饰的索尼翻盖手机,飞快地拍下自己的身体。那张照片里的她,就好似高中时给初恋男友发的短信里的情话,写完却不敢细看,就害羞地合起了手机。“到底自己在紧张什么?怕室友突然回来?还是怕自己厌恶自己身上的胎记与伤疤?”

阮唐的第二个身份是妈妈。

女儿额头上有红色的胎记。没有长长的刘海,没有用任何东西去掩盖,就像小女孩因为好玩在脸上画的一朵花。她对此毫无顾虑。是因为她是小孩?不懂好看和不好看?或者不像自己那样,曾经被大人们否定?

同样有胎记的阮唐想,要是自己也像女儿这样就好了。

33岁的冬季,一个雨天,她决定去拍裸照。

相机对着自己裸露的皮肤,她清楚地听见快门按下的声音,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

没有顾虑,没有恐惧,没有慌张,阮唐感到自己一直被割裂的那一部分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如果不能正视自己,她就会一直这样紧张下去,她不想这样。所以拍裸照是她一定会做的事情。

阮唐背部的胎记
阮唐手臂上的疤痕

花卷:妈妈给我拍裸照

花卷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拍裸照,是19岁的时候妈妈给她拍的。显然,妈妈很爱她。

妈妈总是那么喜欢为她拍照。开学那天,在39度的大太阳底下,花卷站在大学校园里标志性雕塑前,咧嘴笑得苹果肌都酸了,嘴里能尝到脸颊上流下混杂着化妆品的汗水的咸味,高跟鞋里潮湿的脚趾忍不住蜷缩了起来。比起这个更糟糕的,是路过的未来同学对她的一瞥,已经有17个人看到自己在这里傻站着了。可是,妈妈还是没拍到满意的照片,她还在猫着腰找角度,嘴里念叨着 “321茄子”,连手机都提醒她内存不够了,她还是不满意。

花卷初中毕业就出国了。在机场时,妈妈紧紧地抱住她,头靠在她的肩,哭得弄湿了她T恤衫的后领。花卷也感觉眼睛有点湿湿的。可当妈妈掏出手机点开相机时,花卷像看见城管来了的小贩一样,哪里管什么离别之情,一溜烟逃进了 “送客止步” 的牌子后。

妈妈的相机是花卷青春期时期的 NHK 收费员,让她到处躲藏,却还是阴魂不散。

妈妈给花卷拍了很多照片,每张都会用心地配上文字

2020年,因为海外疫情,花卷回了上海的家。这次妈妈的相机看来是躲不开了。当妈妈的相机对着自己时,花卷有时回把头转过去,眼睛愣愣地盯着手机,或者努力摆出一个微笑喊:“妈,别拍啦!“

“还是小时候的女儿好,眼睛大大的盯着你一动不动,随便你怎么拍。现在怎么就不喜欢拍照了呢?” 妈妈边拍照边念叨着。她手臂直直地举着手机,轻度老花的眼睛眯着,尝试把照片里的女儿看得更清楚一点,双腿像拳击运动员一样半蹲着,时刻准备移动以寻找更好的角度。

花卷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一次,不然,她永远只会是那个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的小婴儿。她想让妈妈看见,自己涂着浆果红色指甲油的大脚掌,好似长了鱼鳞一般光滑而结实的腿,像挂在古树上茂密的西班牙苔藓一般的阴毛,背上如同恐龙的棘那样突起的脊柱。

“妈,来帮我拍张照吧。”

妈妈镜头里赤裸泡在浴缸里的花卷

李艾筱:因为不喜欢男性注视里的女性裸体

从波提切利的丰盈的维纳斯,到毕加索那些好像带着非洲面具的少女,再到筱山纪信的圣达菲阳光下宫泽理惠,都不是李艾筱喜欢的裸体作品。从男性的眼里,李艾筱看见了成堆成堆的性与情欲,多到把 “人” 这个本体,都遮住了。

李艾筱想拍人,把衬衣,眼镜,胸罩,耳环,把暧昧的灯光,柔软的皮草,奇异的面具,把身上所有代表身份的装饰品都去掉,不被任何东西遮住的人。

成为人体摄影师之后,她的确遇到了很多拥有美丽身体的人。

65岁的阿姨,因为乳腺癌切除了一边的乳房。她不完整的身体,让李艾筱仿佛置身与一个无人的博物馆,展馆中央是那个残缺的《胜利女神之翼》,虽然没有头也没有手臂,却依旧是站在船头眺望着大海的样子。看着她的身体,李艾筱仿佛被包裹在她所带来的海风之中,感到无法呼吸。用手轻轻触碰她被切除了乳房的那一部分身体,突起的,略显僵硬的伤疤摸起来,像是一块太阳底下被海浪冲碎的贝壳,温暖,又让她感到 “麻麻的”。

89岁的爷爷,在高校当人体模特。一头到颈部的银白色长发,一身褶皱而松垮的皮肤。裸体的他看起来就像一棵古老的大树,没有性别也没有情欲。看着这具身体,李艾筱感觉自己如同回到了童年夏日午后,躲在大树的树荫底下,尝试与每一片树叶对话。大树不能动,也不会说话,可她却能感受到大树的豁达与自由,尽情舒展身体的豁达,和不为时间困扰的自由。

一位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孩,有着热爱自己每一寸皮肉的自信。飘洒的短发,卷曲的睫毛,像艾米莉·迪金森笔下《一只小鸟沿着小径走来》里的那只小鸟。体重秤?衣服?化妆品?他人的评价?对自己的不满?在她的身上都不存在。这具身体好像是喝露水长大的,划过水面都不会激起一丝浪花。李艾筱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的女孩。

还有一具身体是作为被拍者的自己。“如果没有用相机拍过自己的身体就去拍别人,是不公平的。” 李艾筱是这么认为的。

在26岁生日的那个夏日,她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架好了三脚架和相机。

“影子就像我们一直庇护的动物一样从身体里逃了出来。” 法国当代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这么描述过影子。

那一刻的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不被任何身份束缚,同样,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庇护着自己。她弯下腰,像引诱躲在车底下的流浪猫一样,邀请自己的影子走出自己身体。

影子走了出来,是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李艾筱一会儿是摄影师,为她拍摄,一会儿又成为模特,让影子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她们把平时身体上看不清楚的地方都在对方身上看清楚:正面和背面,膝盖窝,后脑勺,眉毛,肚脐眼。这是她自己的生日礼物,一个没有被装饰过的坦然的自己。

李艾筱自拍的裸照 使用双重曝光

揭开一切外饰的裸体,意味着不加任何意味的 “正视”。在这个目光过于暧昧复杂的时代,我们用裸照重新夺回掌控感与自由。

* 文中图片及头图由受访者提供

// 作者:杨海军

// 编辑: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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