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瑟谷教育的疑惑(下)

Mi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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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谷自主教育在教育演變上是一種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 意指思維、信念、價值、方法上的完全改變,不是程度差異,而是從根本改變。

輔助模式教養

直至1959年,聯合國才制訂了《兒童權利宣言》, 兒童首次被視為「個人」,而非父母的財產。到了二十世紀中,「輔助模式」教養才逐漸冒起。輔助模式思維裡,大人超越了「好」、「壞」、「對」、「錯」的二元對立價值觀,並著重了解孩子的情緒發展和行為背後的需要。

這模式裡,大人著重跟孩子的關係、心與心的連結,同理孩子心靈深處的需要,接納他們表達真實的情緒,讓他們做真實的自己,感覺到幸福。這種父母不再強加「好」的價值觀給孩子,而是著重孩子的自主和自我管理,也重視孩子依據內在權威來做決定,同時尊重他人的界線。這模式裡的大人常常會反思自己,不認定自己的價值觀是最好的,並以開明的思維去學習,願意改變。輔助模式的教育重視跟孩子互相尊重、信任、溝通,包容孩子的獨特,支持他們自我實現、活出熱忱,實現一個多元和豐盛快樂的社會。


瑟谷教育與輔助模式教養的關係

我認為瑟谷的自主教育理念,正是輔助模式的思維。而瑟谷理念在教育演變上,跟輔助模式在教養演變上,都是一種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意指思維、信念、價值、方法上的完全改變,不是程度差異,而是從根本改變。


一· 二分法以外的可能性

輔助模式教養打破非此即彼的思維,注重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雙贏。

不打罵、不以賞罰操控、不刻意感染孩子,並不等於放縱或疏忽照顧。另一個可能性,是透過同理孩子的內心需要,建立信任和平等的關係,同時讓他們知道每個人的行為如何影響他人。同理孩子和健康界線是可以共存的。孩子因為感到被尊重、明白、接納,而學會了尊重他人,明白別人的難處,也自然願意合作。

瑟谷也是打破非此即彼的思維。沒有強制課程,並不等於剝削孩子受教育的機會。不強制孩子學習內容、步伐、時間的另一可能性,是真正讓孩子主導,給予他們一個安全和滋養的環境,支持他們發自內心跟隨興趣去學習,在孩子需要時協助他們,成就真正的個人化學習。

孩子因為沒有外在指定路徑,有可能更發揮到本有的內在學習動機,體驗比規定課程更廣或更深的領域。重點是,孩子不再需要滿足大人的期望,有更多時間和空間尋找自己在世上的位置,走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履行人生使命。

舉例,不在傳統課室上課的六歲孩子,有可能因為熱愛昆蟲,為了鑽研昆蟲而學會閱讀,也從日常生活購物的過程中學會數學;十二歲孩子因為不必跟隨別人制定的學習目標,而投入在自己熱愛的戲劇表演,十六歲已經擁有豐富的舞台經驗,找到人生方向;十八歲在瑟谷成長的年輕人,因為從小沒有太多既定的標準答案框著,面對人生問題時看到更多可能性,更能創造自己的人生。重點並不是孩子做了什麼,而是這全是他們自發的選擇,即使他們未必在每個階段做著跟主流大眾一樣的事,但他們透過為自己選擇而了解自己,感受到內在力量,相信自己能主宰自己的人生。

即使我繼續列舉更多例子和可能性,不相信這些可能性會發生的人,仍會認為這種教育是一場賭博。因為從歷史上看,人類對待兒童的方式,是從「不把孩子當作人」演變而來的,溫柔地用獎罰操控已經是很文明的做法了,大部分人根本沒有經驗過其他方法,既不知道瑟谷怎樣實行,社會上又不普遍。就像二百年前,若有人提議不要毆打孩童,當時的人也會覺得這賭注太大了。

超越非黑即白的視野

瑟谷社群裡,每天都在體現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維。孩子有爭執時,大家平等溝通,常常得出的結論是,A對,不等於B錯,大家只是討論哪些行為犯了規,犯了規就承擔責任,而當中,是可以沒有人錯的,只是每個人有不同的需要和想法,我們身為瑟谷職員,就是每天練習超越非黑即白的思維,跟孩子共同找出雙贏的方法。


二· 孩童的睿智

輔助模式思維下,孩子原本就擁有許多正面特質。面對孩子看似不好的行為,父母會認為那是階段性的,或是孩子內心受傷後扭曲了的行為,或明白那只是世俗眼中的「不好」,而非孩子本質惡劣。這思維超越好壞的批判,沒有一直想著要糾正孩子,而是接納孩子原本的模樣,坦誠讓孩子知道行為怎樣影響到他人,並為此負責。

瑟谷教育相信孩童原本是完整和充滿睿智的。孩子天生好奇想學習,想成為有能力的人,他們原本就勇於探索、承受得起挫敗、渴望獨立、利他、貼近自己內在、活在當下。大人的角色並不是較孩子高等的評核者和糾正者,而是跟孩子平等的輔助者,尊重和理解孩子的內心,支持他們自我實現。大人當然也會跟孩子分享自己的經驗和想法,但內心沒有隱藏的議程期望他們達到大人的標準,反而給予孩子空間去試驗、選擇、修正、經歷。

瑟谷相信被尊重和信任的孩子,自然會發揮出內在本有的良好特質。瑟谷的大人不是要「做什麼」去塑造孩子成為特定的人,而是「不要做那麼多」,不要植入自己的限制信念,不要按自己的標準強行灌輸,令孩子失去經驗和審視各種價值的機會。而孩子能夠表現真實的自己,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比道德上的好壞更重要。

瑟谷強調每個人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當孩子的行為妨礙到他人或社群,便有相關的機制處理。但對於孩子自身的、沒影響他人的事,大人不會刻意灌輸自己標準裡好的價值,因為他們謙虛地認為沒有人能肯定什麼是真正對孩子的人生是好的。父母和老師能做的,只是尊重孩子為獨立的人,輔助和支持他們成長。


三· 表面行為的背後

輔助模式思維下,大人不會單憑孩子表面行為去批判他是好是壞,而是關心孩子的情緒狀態,重視他們內在無條件被愛的感覺。

孩童在每個階段都有他的自然需要,這些需要得到滿足後,他才能繼續健康發展。例如,幼兒是透過不服從、堅持自己來學習健康界線。常見的例子是孩子不願意分享玩具時,社會化模式的大人會判斷孩子為「自私」; 輔助模式的大人會理解孩子仍未滿足時,自然不願意分享,而且孩子可能正在學習為自己定立界線這重要的一課。

瑟谷教育模式也不會單憑孩子表面行為就作批判。以打電動為例,社會化模式思維的大人看到孩子拿著平版電腦,就會馬上跳去「有害健康」和「沉迷電玩不好」。而輔助模式的人看到同樣的情境,首先想知道的是「孩子正在玩什麼遊戲?是什麼讓他那麼投入?他打電動時,內在得到怎樣的感覺?為什麼他會喜歡這個活動多於其他活動呢?我有試過喜歡打電動嗎?我體驗過他那種感受嗎?」也許之後他們也會討論到「打電動跟健康的關係」,但兩者看待孩子的心態是完全不同的。


四· 大人自我療癒

說輔助模式是一種範式轉移,因為它包含了父母和老師自我反思和自我療癒的部分。

社會化和之前的模式著重的是形塑孩子,大人的期望是標準,孩子達不到標準就是孩子有問題。

輔助模式教養和瑟谷教育裡的成人集中在反思和經營自己的人生,而非改變孩子。他們著重檢視自己的固有觀念,避免把自己的問題投射到孩子身上。他們更會把孩子的需要和大人的願望區分,承認表面上「為孩子好」的做法,其實是為了照顧成人的需要,例如令自己方便、減少自己內心的恐懼等。過程中,大人往往會感到舊有價值受到衝擊,內在傷口也可能會被觸碰到。隨著人本主義心理學在二十世紀興起,社會漸漸著重人的主體性和個人尊嚴,成人也開始療癒自己的心靈。

這種自我成長的追求,是以往模式所欠缺的。全心控制孩子和疏忽照顧的大人,大概不會致力增加自我覺察和療癒自己。


範式轉移的個人啓示

了解人類對待孩童的歷史後,我更能理解未明白瑟谷教育的人。畢竟幾百年來,社會常規就是不視孩子為人,我們的祖先在被殺、被遺棄、被毒打當中承受了多大的創傷,而他們長大後要有怎樣的經歷,才有可能不延續這些悲劇呢?

這些傷痛,也或多或少使人們感到現今相對溫和的教養方式,已經是對孩子「仁至義盡」了,有必要那麼和藹,那麼自由嗎?我頓時能夠理解跟子女權力角力,誓要令小孩知道自己才是家裡「當權者」的父母,也許那是唯一讓他們拾回「力量」的方法。

歷史上,由一個教養模式演化成另一個模式,大約經歷至少一百年。而時至今日,即使世界各地的教養模式已大大進步,但殘暴對待孩童的人仍然存在。瑟谷那種視孩子為平等的人、尊重他們發揮獨特性、重視跟孩子連結的做法,跟歷來控制的做法,差距實在太大了。

輔助模式的教養在1970年代才由美國心理歷史學者Lloyd deMause提出,而第一間瑟谷學校也於同期在美國開辦。如今2021年,輔助模式和瑟谷的自主教育模式在西方國家漸漸普遍,但仍未成為社會常規。雖然這教養歷史的研究主要對象是西方社會,但觀察近代華人社會對待孩童的方式,並沒有比西方社會進步。輔助模式和瑟谷教育在華人社會都只是剛剛萌芽而已。

我不知道這種範式轉移的過程是怎樣的,這牽涉到人類意識進化、舊價值信念瓦解、多少人體驗到社會化模式的代價等等更多因素。但事實已擺在眼前,如今世界變化急促,許多舊體制已經汲汲可危,相比起舊時代的舉步維艱,我認為現代人類心靈轉化是相對輕易的。

我個人會做的,是繼續反思自己,學習用心對待孩子,繼續實踐瑟谷教育模式。除此之外,對我而言,大概還需要抱著一顆承諾付出而又輕鬆的心,預備好這項任務可能要到2070年後才會成為社會常規(世界劇變中,有機會提早一些)。既然這是一項百年任務,也急不來,那就不如放輕鬆,順流於這範式轉移之中,一起學習慢慢從表面進入心靈吧。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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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ell曾任幼兒教育老師,近年成立香港瑟谷社群,推動自主教育,每天享受著與小朋友一起玩樂、學習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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