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西方哲学史1
前言
昨天晚上,搬出去许久的斯塔打来了电话。好久不见的好友突然来电,经常就是问候几句近况,“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对生活还满意吗”之类的。但斯塔不是特别喜欢寒暄的人,没聊几句他就问我有没有关注新闻,我不知道最近有什么热点,也许他想跟我聊聊特朗普、万斯跟泽连斯基在白宫吵架。没想到他跟我说,中国在悄悄崛起,别看欧盟、美国和乌克兰俄罗斯一直占据着报纸头条,其实一旦战争扩大,世界局势大变,中国立刻就能从中牟利。
当时有点被吓到,倒不是他有什么惊为天人的观点,而是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回家还要考虑下星期怎么跟经理请假,突然来了个人拉我去谈这类看似跟日常琐事毫不相干的话题,感觉很突兀,甚至很不真实,一时应答不来。但还是越聊越起劲,后来甚至谈及本体论,例如领袖应该是民意的传声筒还是领路人。
长时间集中精力干一件事,眼界会变小,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工作,然后被一个电话突然拉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精神的穿越就在一瞬间,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之后突然想到,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在精神的世界里苦苦求索,呆久了也会压抑,喘不过气。读哲学时记了不多不少三本笔记,一晃五年过去,当年的笔记本早已不在身边,好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有一段时间,我也经常觉得哲学无用,或者说,如果有人问起读哲学有什么用,我完全答不上来。但现在越来越觉得,哲学有大用,哲学深深影响着我,丰富了我的内心体验,甚至可以借此引导我的行为、改变我的人生。
我很幸运,除了斯塔,还有几位其他朋友愿意跟我吐露心声。每每在一些话题上深入讨论下去,不管他们的观点立场如何,我都会有深深的共鸣感。人们的思想可以形态各异,但大体上可以追溯到哲学史上曾出现过的渊源。所以,学习哲学给了我一种方向感,让我深深体会到该从哪个角度去理解他人的与自己相左的观点,让我能抓住超越于他们个人的历史脉络,这样才不至于在精神的世界中迷路,不至于一听到跟自己不同的观点就感到被冒犯。
诺兰的《盗梦空间Inception》拍得非常好。富家公子把公司卖掉或不卖掉,对应的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格局,而左右世界的源头就在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想法”。诺兰把这种“想法”给具象化了,一帮人费那么大劲在公子哥的内心世界中战斗,就是为了改变那个“想法”。想法改变,行为改变,人生改变,世界改变。哲学史就是“想法”的《百科全书》,因此也可以从中窥探到世界的种种可能形态。
另外呢,哲学是人文学科,不像理工等等技术学科有清晰的外在标准检验水平高低。学人文学科的人,需要靠一点自我异化来证明自己的水平。例如我学英语,最快让你相信我水平的方式就是告诉你我掌握的单词量,能背多少首莎士比亚的sonnet。写这篇文也是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的记忆力,看看以前学的东西还剩多少。大家也可以当作一篇小小的导论文,如果对哲学感兴趣,可以深入阅读。
极简西方哲学史
早期古希腊哲学——世界的本原
讲西方哲学史,一定会先从古希腊讲起。在公元前600年,希腊文明早已建立。古希腊人已经有了一套解释世界的神话世界观。但有些人并不满足于神话故事的解释。例如中国古代也有女娲造人的传说,但如果细究下去,为什么泥土能变成人呢?只能说女娲有法力,或者说这是一种奇迹。在这样的解释已经不足以让部分人信服的情况下,哲学诞生了。
早期希腊哲学探讨的话题是“世界的本原”。其中“本原(或“始基”)”是专有名词,可以指:1.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2.世界的“形式”或“结构”,例如一座房子要按照它的结构图来建构,这个图纸就是房子的本原。3.万物运动的动力源。4.存在的依据,例如“是什么使存在者成为存在者的?”。
水能生万物?
一般公认西方世界的第一位哲学家是米利都的泰勒斯。他提出“水”是世界的本原,并为他的观点提出了一些论据,认为水具有流动性、易变形、生命离不开水等等。之后,他的学生发扬了他的观点。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水”的解释力并不足够,继而提出了“无定”是世界的本原。“无定”完全不存在形体,却可以变化生成出各种具体物质。他的理由是,万物是杂多的,所以任何一个具体的物质都不能作为其本原,否则若本原(即泰勒斯所说的“水”)具体且具有边界和形态,那它怎么完全转变为另一种东西呢?所以本原一定要超越具体的物质,由此他提出了“无定”。
接着阿那克西曼德的哲学家是阿那克西美尼(跟前一位名字很像),提出“气”是世界的本原,并也给出了自己的理由。他认为“气”的稀薄与浓缩就是万物生成的过程,例如稍微凝聚起来的气可以生成水,更浓缩的气生成土和岩石。而生命也与气息息相关,例如人的呼吸。
根据后来黑格尔的说法,阿那克西美尼的“气”本原说并不是随意提出的,而是对两位前辈观点的辩证综合。“水”是一种有形的物质,而“无定”又是完全无形的抽象物,你甚至无法肯定它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气”则恰好介于两者之间,既是真实存在的物质,又没有固定的边界和形态。
以上就是米利都学派的三位哲学家的观点,也是自然哲学的起始。相比于米利都学派从自然物中寻找本原,毕达哥拉斯派则从纯粹抽象的数学世界中去寻找本原,认为“万物皆数”。那么,这里所说的“本原”更多的就是之前提到的第二种意思了,即他要用世界的“形式”或“结构”去解释世界的生成变化。
不止单一的元素
而顺着米利都学派的自然哲学思想发展下去,另一些哲学家发现一元论(只用一种本原来解释世界)并不足以让人满足。恩培多克勒提出了“四根说”,认为世界由四种基本元素“气”、“火”、“水”、“地”构成,而这些基本元素的运动的动力在于“爱”与“争吵”,爱使物质聚合,争吵使物质离散(有点像“吸引力”与“斥力”的概念)。阿纳克萨戈拉提出“种子说”,认为世界万物都由对应的“种子”生成,例如人源于人的种子。每个种子虽然都叫“种子”,但具有不同的性质,因此才能生成世间各异的万物。而引导其生长的力量叫作“努斯nous”(这是古典哲学中非常重要的概念,邓晓芒对其有详细讲解),是一种“灵魂理性”,即既是一种生命力,又是按照理性来运作的力量,当然了,这是后人的解读。
这两位哲学家,都试图用多种本原来解释世界,其结果可能反而让他们的学说显得不那么有解释力。尤其是“种子说”,如果说万事万物从它专属的种子发展而来,那这些各异的种子还能算是本原吗?就像我问人类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回答人类是从父母那里来的。
而留基波和德谟克里特则发展出了一套不同的多元论——“原子论”。这一哲学学说十分符合当今很多人的朴素科学主义世界观。世界由不可分的原子构成,这些原子的性质相同(而不像“种子”那样性质各异),宏观物质的变化是原子在“虚空”中自由运动、排列所致。他们也没有像恩培多克勒和阿纳克萨戈拉一样引入“爱”、“争吵”、“努斯”的概念来解释原子的运动(好像物质像人一样具有主观意志),而是认为原子以完全机械的方式在“虚空”中碰撞、运动。
到此,自然哲学已经介绍得差不多。但在苏格拉底之前,还有两位哲学家非常重要,即赫拉克里特和巴门尼德。这两位哲学家的论题主要在于对“变与不变”的理解。
到底变没变?
赫拉克里特把世界比作一团“活的火”,后来一般认为这是在强调世界的变动不居。例如他最有名的名言“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河流一旦流动,就与之前的河流不同了,因此严格上说就是两条不同的河,甚至每时每刻都是不同的河。第一次读到赫拉克里特的残篇,有种在中国哲学中读“白马非马”的感觉,因为这两者都体现出与他们所在的大环境完全相反的哲学气质。比起西方哲学,赫拉克里特的观点更像是老庄道家和佛教哲学。所以毫不意外地,赫拉克里特的很多语句经常表现出一种辩证思想,例如他说上坡和下坡其实是同一条路,后来的黑格尔也格外重视这位哲学家。另外,他还十分强调“逻各斯Logos”的概念,又一个西方哲学史上绕不过的重要概念。此概念至少包含“理性/逻辑”、“话语/说”、“道理”等等意思,赫拉克里特在这里所指的是万物流变运动之规律,但他用“逻各斯”来指代指这种规律,对此后人有许多不同解读。这就好像老庄道家用“道(说话、道路)”来指代世界的规律一样,细想之后会发现其中充满了谜团。
另一方面,巴门尼德则强调世界“不变”的那一面。他的名言是“存在者存在,而不存在者不存在”。凡是能被说出来的、能认识到的东西,都是存在者。例如我认识到了“人”,那么“人”(这个概念)就是存在的,哪怕有一天人类灭绝了,“人”依然存在。所以,巴门尼德在这里强调的是概念的普遍性:你一旦认识到某种概念,它就脱离了它所指的现实事物而存在了,而这种“存在”,是永恒的。但巴门尼德没有止步于此,而是更进一步由此否定现实世界的存在。因为我们所谓的现实世界其实是通过感官认识到的,我们的感受瞬息万变,并没有带给我们任何确定性,相比于理性认识的确定性,这种感性认识就非常不真实了。他甚至通过呼唤真理之神,让大家选择去走确定永恒的“真理之路”,而放弃去相信感官带给我们的流变的世界(之表象)。另一种理解是,人直接认识到的就是永恒的存在之真理,哪怕通过感官感受到的瞬息万变之相最后也会进入语言、进入认知而被固定为普遍的概念(即存在者)从而为我们所理解,所以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握真正的变化(即不存在者),因此才说“不存在者不存在”。
巴门尼德属于爱利亚学派,他的学生芝诺继承了老师的观点,并为了证明世界的真理在于“不变”,甚至创造了著名的“芝诺悖论”试图说明事物的运动只是感觉带给我们的幻象,以此支持老师的观点。当然了,也有很多人认为他的证明只是一种诡辩。
为本体论吵得不可开交
我很喜欢把赫拉克里特和巴门尼德放在一起比较。这两位哲学家的观点很可能是西方世界第一次有文献记载的“本体论分歧”——关于“运动”或者“变与不变”的不同看法。两人都将他们的观点发展到了极致。可以想象,对于“河流”,赫拉克里特会说,只要河水流动了哪怕一丢丢,运动前后就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而对于巴门尼德来说,可能有两个人,他们经历各异,但都对“河流”有一定的认识,那么当他们讨论“河流”的时候,不管他们心中想的是什么,所指是不是同一条河流,他们所讨论的都是“同一个河流”,甚至全世界的人都在讨论“同一个河流”。
这种本体论的分歧在哲学史上出现过多次,例如中国也有关于人性本善或本恶的讨论。因为达到了本体论的深度,所以经常是持不同观点的人根本无法相互理解。这个层面是不讲道理的,就像数学的公理,例如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你要改变它,只能超越这个领域,去做一个范式突破,例如非欧几何。古典哲学就是用形而上的方式去论述一些本体论命题,哲学家也是一代一代突破前有的范式,而当代更是突破到了一些看似并非哲学的领域。现代哲学发展出用语言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甚至脑科学的方式去讨论本体论问题,或者说消解本体论问题。不管这种方式好不好吧,起码说明了一点,就是如今人们普遍意识到对本体论分歧的形而上讨论已经很难产出什么建设性成果了。你去说服一个人相信孟子的性善论,让他不要经常责骂调皮的孩子,还不如去推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实施来得实在、更有影响力。
但是,现在看来,古典哲学的重要性可能恰恰在于认识问题,而非解决问题或改造世界(跟马克思的看法正好相反)。例如我是无神论者,初来英国时被同学下课去祈祷室祷告的行为吓了一跳。我能跟他们做朋友吗?我能认真听他们向我传教吗?我能改变自己的信仰吗?我能再把信仰改回来吗?我能同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又虔诚地信仰佛教吗?我能一辈子都不讨论政治吗?我能彻底地拥抱消费主义、做一个享乐主义者吗?这些都是本体论上的生存模式,哲学只负责让我从本体论上认识这些概念,而非教这其中何为真理,甚至不教我说服别人相信我的哲学观点。哲学更像是艺术,如邓晓芒所说,教育是一种审美行为,教师在讲台上表演,学生欣赏他的表演,当其从中获得审美体验后就会不自觉地模仿教师的行为,教育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哲学也只是在本体论上提供了一个欣赏的窗口,至于对错与否,并非哲学所能解决的问题。不正确的哲学家有很多,例如叔本华、尼采有厌女倾向,海德格尔曾经支持过法西斯。
苏格拉底和智者——我们关注的是人
言归正传,说完了之前的两位哲学家,现在该轮到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登场了。苏格拉底的重要性在于,他第一次把哲学本体论问题的关注点放到了人的身上。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家致力于探究世界的本原,研究的是自然哲学。而从苏格拉底开始,人们关注起了伦理学。苏格拉底说自己从阿纳克萨戈拉的“努斯”的概念得到了启发。他认为努斯不仅是一种机械性的物质运动规律,也像人的心灵一样有目的性甚至主观意识。他观察到,万物皆是如此和谐地组合运动,所以一定是努斯谋划了其生成运动,就像人类谋划自己的行为一样。因此,应该从人身上去寻找这种世界本原的力量,而非去机械的自然界中寻找。而在人的身上,他最关注的就是美德或伦理学。
他最著名的观点就是“知识即美德”。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蠢就不坏”。一般来说,网友喜欢说某人干了某事“不是蠢就是坏”,也就是说这其中存在“蠢”和“坏”两种并列的可能性。但苏格拉底认为,这两者是一回事,所谓“无人有意作恶”,他作恶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是恶行。有人会觉得苏格拉底是在诡辩,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无道理。例如很多杀人犯,大家都公认他们很坏,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这样坏,就是因为他们缺少“自知自己坏”的知识。尤其是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和杀人最多的战争狂。一方面,对一些战争狂来说,他们可能会说杀人是错的,但这并非真知,若没有亲自上战场杀过人,没有体会过那种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他们并不能真正体会到杀人的恐怖之处,不能真正认识到何错之有。那些喜欢在网络上叫嚣战争的人也一样,因为缺少这种知识,才会这么嚣张。另一方面,很多杀人者掌握的知识是错的,例如认为自己在实行“种族清洗”、发动“圣战”、帮助死者“早日解脱”,这不是知识,而是伪装成知识的谬误。由此看来,掌握美德或许真的需要有点知识水平撑腰才行。
与苏格拉底同时期的一批哲学家,实际上是帮人打官司的专业演说家,被统称为“智者”。他们与苏格拉底的故事在柏拉图写成的对话录中有很多记载。智者派中最出名的两位可能是普罗泰戈拉和高尔吉亚。普罗泰戈拉提出了著名的相对主义和人本主义论述: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可以看作是对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家们过于关注自然而忽略人类个体的一种回应。他又由此更进一步提出道德应该基于个体独特的感受,冷暖自知;没有先天存在的普遍道德,只有后天约定的人为道德。高尔吉亚则表现出强烈的怀疑主义倾向,最著名的论述是:无物存在;即使存在,也不可知;即使知道,也无法传达。这里体现的是语言与存在的高度不一致性(可比之于巴门尼德,巴门尼德认为语言与存在高度一致)。也许他在思考一个问题,语言和它所表述的对象是完全异质的,怎么可能在这两者之间建立联系呢?我只是用语言表述了一件事,你怎么知道这是事实呢,你怎么能把它完全还原成它所指的对象呢?这里体现了智者派对语言的关注,他们早早地意识到,能把语言玩好的人确实不得了,所以才会那么关注雄辩(或诡辩)的技术。
柏拉图——真理世界和感官世界
再接下来就该轮到柏拉图登场了。其实柏拉图一直没有缺席,苏格拉底虽然是他对话录中的主角,但其实很多时候,柏拉图是在借自己老师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后人将他的形而上学体系总结为“理念论”。
其实,柏拉图还是在有意无意地回答前人提出的“世界本原”问题,但他的观点好就好在综合总结了前人的哲学,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集大成,尤其综合了赫拉克里特和巴门尼德对“变与不变”的相左观点。赵林老师在课堂上说,每当西方哲学史上出现重大分歧,总会有一个智商超群的人出现,集前人之大成,调和他们观点中的矛盾之处,构建一个更加融洽成熟的形而上体系。柏拉图可能就是其中的第一人。
理念论可以从两个层面解说,其一是本体论层面。柏拉图认为,存在两个世界,一为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二为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理念世界的一切皆为理念,可以理解为现实事物最“理想的形式”(“理念”一词的希腊原文既有idea的意思又有form的意思)。参照前文提到的“本原”的第二个含义,理念就是理想中万事万物的设计图纸,勾勒出其本质。例如人的理念,就是最典型、最理想的人。而现实世界中的一切具体事物都是对它所对应理念的“模仿”或“分有”。例如现实中的人,可以是生病的,可以是衰老的,可以是残障的,都是人,都是对最典型的“人之理念”的模仿或分有。但无论现实中的人如何完美,永远达不到理念的人那般完美。从这个角度说,理念世界就是现实世界的本原。
其二是认识论层面。理念虽然是现实中具体事物无法达到的最完满状态,但理念世界并非不可认识。柏拉图认为,我们的肉体永远生活在感官世界(即现实世界)中,但我们的灵魂在肉体诞生前曾在理念世界中呆过,因此见过纯粹的理念,对此还留有印象。灵魂降生到肉体后,靠着对理念世界的记忆,并通过其所具有的理性能力,可以认识到一些理念,这种认识就叫作“知识”。例如我们通过感官从来只能认识到一个具体的张三或李四,但通过理念世界的记忆,这些感官世界中的“理念的影子”使我们回想起“人的理念”,借助理性,我们可以给“人”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而并不是只知道具体的一个两个人。又或者我们可以知道“正义”这个概念的普遍定义,而非只知道具体的一件事或两件事是正义的。而这些对普遍概念的认识,是超越感官的。可以说,理性是引导灵魂追求真理与善的高尚能力,应该让其支配我们善变的感性。感性在流变的世界中所形成的认识叫作“意见”。柏拉图认为,人可以有很多意见,知道很多件具体的事情是正义的,但丝毫没有关于“正义本身”的知识。柏拉图用了著名的“洞穴隐喻”说明哲学家的任务呢,就是超越感官和具体事物,通过理性去认识理念世界中关于事物本身的知识。
你会发现,这种形而上的体系就很好地综合了赫拉克里特和巴门尼德两者的观点。既没有像巴门尼德一样彻底否定现实世界的存在,又解释了从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中获得普遍知识的可能。初次学习柏拉图时,最惊艳的一点就在于他完全颠倒了我们熟悉中国哲学或者唯物主义的人的世界观。我们会认为,抽象概念应该派生于具体事物,精神应该诞生于物质,而柏拉图却认为具体事物反而是派生于理念,派生于一种感官无法理解的非物质实体。其实这也是一种本体论的分歧。人类的语言或者认知结构经常会带给我们很多神奇的体验,比如我们会使用“最高级”的表达,我们能构想一个最理想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并依照这个认知来改造自然和社会。但是,有人会说,这只是我们头脑中的想象,只是说说而已,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但柏拉图用理念论来支持这种认知的来源可靠性。现实中明明没有所谓的“最美丽”,我们又是从哪里认识它的呢?明明没有所谓的“正义本身”,我们又是如何了解正义的呢?当我们赋予“事物的理想形态”以本原意义,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例如技术革新,又例如改造自然,因为现实总归是不完满的,总是需要朝更完满的方向改进。
但理念论本身也有很多问题,毕竟这只是一个非常朴素粗糙的体系,例如之前提到的“模仿”和“分有”,这种过程是如何实现的呢?晚期柏拉图试图对他的体系进行一些修正,但终究是没有办法做到绝对的自洽。不过我们现在看来,他的哲学体系的意义可能更多的还是在于其启发性,而不是体系本身的完善性。
亚里士多德——越个别越高级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可能是历史上第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才。他在太多领域都发表过见解。亚里士多德格外注重实在的经验,并批评了老师柏拉图将事物的本质归于彼岸的理念世界,认为事物的本质应该就在可以经验世界的具体事物之中,不能把虚无缥缈的理念世界看得比现实更重要。
要提亚里士多德就不得不提到他的《形而上学》。亚里士多德认为,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研究对象,即各种特殊的存在者。但所有特殊的存在者既然作为存在者,就一定拥有某些共性,研究这种普遍存在,或存在本身,或“作为存在的存在”的学科就是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打个比方,例如你可以研究植物,也可以研究人类的灵魂(假设灵魂存在),研究两者的方式肯定很不相同,但无论如何,植物和灵魂都是存在物,第一哲学会问,是什么使得它们都能成为一个存在者呢?
亚里士多德认为,存在者一定会具有的性质可分为“偶性”和“范畴”。偶性,即偶然具备的性质,如红色或绿色。范畴,即必然具备的性质,包括实体、质、量、关系、地点、时间、状态、行动、受动等等。一个苹果是红色还是绿色属于它的偶性,但它一定有某种颜色、某种重量、处在某个地点、时间等等,这些都属于它的范畴。凡是存在者一定具备这些范畴,因此第一哲学首先就把重点放在了范畴上。而其中最重要的范畴就是“实体”。任何一个存在者,不管它具体是什么,它首先必须得“是个什么东西”,这种“必须是个什么东西”的性质就是“实体”。实体具有以下特点:1.实体是具体个别的事物,例如张三李四,这一匹马、那一朵花。2.其他范畴必须依赖实体而存在(其他范畴都是实体的“属性”),而实体独立存在。3.实体不诉说其他主词,是绝对的主词。即实体不能用来描述别的事物,只能被别的词来描述。例如你可以说“张三是男人”,但不能说“男人是张三”。但亚里士多德又说像“人”、“动物”这样的普遍概念,虽然既能被其他谓语诉说,又可以作为谓语而诉说其他主词,但也应该属于实体,只不过它们不如具体个别的事物那么“实体”,属于“第二实体”。
现在找到了“实体”这一存在者绝对的共性,亚里士多德的研究便自然转到了实体的性质上。其主要研究的课题就是实体的原因与运动。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即使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在很多方面体现了科学主义的精神,但仍表现出强烈的目的论倾向,即事物的运动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的。这与现在普遍接受的科学主义世界观相违背。在下面的介绍中你也会看到,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运动有时是一种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
关于实体的原因,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四因说”。其实总的来说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都可以归结为“形式因”,而另一个“质料因”则自成一派。形式和质料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实体。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形式相比于质料,更能够定义实体的本质。原因在于,亚里士多德所定义的实体是具体个别的事物,而形式是赋予事物个别性的根本原因。例如,同样有两堆木料(质料),其中一堆按照设计图制成了椅子,另一堆按照不同的设计图制成了桌子,使木料成为两个截然有别个体(桌子与椅子)的并非木料本身,而是设计图赋予了它们不同的形式,没有形式,质料就是普遍的、不相区分的。亚里士多德由此认为,实体应该是一个从质料到形式、由低到高排列的序列,越朝着形式发展,越接近一个真正的实体,而最高的实体就是纯粹的形式。而形式与质料在整个序列中也并非是绝对不变的,例如泥土制成砖头,砖头砌成房子,那么砖头相对泥土就是形式,而相对房子就是质料。亚里士多德认为,越是质料占比多的事物,其具有的“潜能”越多,潜能的“实现”就是运动的过程,也就是其被赋予形式、从而发展到更高阶段的过程。
那个处于序列顶端的“绝对实体”,除了是“纯粹的形式”,还是“完全的实现”,因为已经没有质料了,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潜能,也就不需要实现任何潜能,也就不会运动(所有的目的都实现了,没有了目的自然就再不会运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