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行一场有公共话题的聊天就那么难吗?|接力访问032 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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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公共话题的聊天,对一些人来说,就是一种生活缺损。
题图为电影《末路狂花》(1991)剧照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2022 年那次冲突留下的心理挫伤到现在还留在 Wen 的记忆里。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和别人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而起因是她试图干预一场和她并不相关的纷争。

当时她和其他居民正在小区里排队等待“大筛”——她用了一段时间想起了这个词,然后笑了一下——而一个居委会的阿姨正在被一个爷叔追骂,一开始是近距离地呵斥,后来在阿姨转身欲走的时候,爷叔试图上去扯下她的口罩。在事情眼看越来越激烈的时候,距离他们最近的 Wen 上去对爷叔说你立刻停止,不然我就报警。

她对我复述的时候,用手向下比了比个头,意思是爷叔个子还没她高。但是爷叔从下往上看了 Wen 一眼,一把就把她拿在手里准备做核酸的手机拍落在地上。“我第一反应是找手机,就是我没有任何面对暴力的经历,所以第一反应不是自我保护,而是去找手机。然后据围观群众讲,他当时是继续打算攻击我,小王就从后面冲出来把他给推走了,然后这个男就开始上升到暴力,就是他先是把自己手上的湿垃圾砸到小王头上,然后又敲了酒瓶,想要来戳我,然后就被人拉走。”

小王是 Wen 的女友,她们一起被封控。最后警察来了,爷叔常年在那条弄堂混世,也没落得什么教训。后来邻居见面都会和 Wen 点头问好,爷叔年纪很大的母亲还过来跟 Wen 道歉。但这件事再加上被转运到安徽芜湖,还有毫无道理的加时赛封控,这个地方终究是种种不愉快的回忆之地。

在 Wen 在上海两年多的生活里,这是诸多不愉快里最尖锐的那个。而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聊的,是另一种不愉快:她在公共话题交谈上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表现为两重,一是很少能找到打开话题的对象;二是在少见的谈话契机出现的时候,反而会更加失落。

“大家日常进行的讨论其实并不会深入,比较像信息交换,互通有无。这样的社交有时候会让人觉得非常的温馨,因为它给你一种很奇怪的、跟家庭有关联的感觉,但有时候也会让你觉得疲惫,对,因为你会觉得好像啥也没说。”

而有些负面反馈会更直接。“在我之前跟一些认识的人试图去展开严肃一点的对话时,很多人给我的态度是‘你没事不要炫耀学识’。就是他们对我的感觉是好为人师,或者说‘你懂得真多’。但也可能是我的讲话方式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他真的不懂。”

她被一种实用主义刺伤过,就是明明在讨论问题,对方带着讽刺质问她,你这些观点有什么用,你帮助过什么人吗,你改变过什么人的生活吗。

“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的有点多,因为我对谈话一直很感兴趣。然后没有类似困扰的朋友就会劝你,和聊得来的朋友说话就可以了。”

Wen 的问题,可能还是对于开放式的聊天抱有预期。她可能认为人和人的交流理应是可以理性推进的。这不是多高的要求——她会认为是愉悦的那种聊天会比“理性”复杂很多。说来也很讽刺,是一个她一贯抱有强烈不信任的白人男性带来的。

有必要先说一下 Wen 的经历。她是浙江人,高中之后去英国读了哲学系的本科,又继续读了文化研究的硕士,并在伦敦工作了一点时间,直到 2020 年新冠疫情爆发,家人需要她回到国内,一直到现在。本科的时候她因为语言,也因为是系里仅有的 4 位有色人种之一,到临近毕业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聊天”这件事上可以喘口气——某种意义上还有赖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及中国大陆性别议题事件带来的公共讨论。

她当时看不清楚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在伦敦上的班也是因为那份工作给她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这种焦虑感到现在依然延续着,但说起来,2020 年回国之后,那个“聊天”问题并没有随着她回到母语环境而解决。

“我之前在外面太久了,每次回来都是片段式的。我觉得自己离这边在发生的事越来越远,或者说,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来讲,我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讨论。然后这次回来……我发现大家日常的相处就是希望能够更舒适,或能够逃离某些状态。有些人其实可以不讨论问题。”

在上海她有过三次成功的聊天。一是在一次临时演员招募的现场认识了邀请她来做接力访问的东威,二是女朋友小王,第三次就是让她反思对白人男性是否过于刻板印象的 Gavin(也许我应该跟她说,根据概率,这样已经算很幸运)。

Wen 因为受邀和 Gavin 合著一篇文章而认识他。“他是我见过最会自我反思的人,而且不断在摄入新的观点。他不会固化自己的目前赞同的观点,而是会去寻找不同的声音,再自己做一个总结……我们俩的对话一直都很可以聊很久,非常轻松地在正方、反方之间转换,不带有太多的‘天线’,或者可能会聊一些在其他环境下讨论需要小心一点的问题。”

“我在我熟悉的一个语言或者文化环境,但是最亲密的、可以进行对话的人是一个苏格兰人!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你知道吗?”

而认识女友小王就很戏剧化。那天她们在一个艺术书店的休息区,刚被介绍认识彼此,小王就走过去挨个问在场的陌生人,“你是什么性取向?”后来 Wen 才知道,她是为了还击在场一个很不友好的男性的语言攻击。这种勇猛的姿态让 Wen 觉得,她认识了一个没有交流禁忌的人,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和她聊天,我就觉得一下子被打开了。”

“打开”、“透气”这样的形容在我们的聊天出现的频率不低,就好像我们不是在聊关于公共话题的聊天,而是在讨论类似于潜水或者呼吸训练之类的东西。

Wen 说自己对这些话题的看重,一方面是意识到公共话题在自己生活中占据越来愈大的比重,另一方面也是需要借助这些话题的讨论寻求某种广义上的支持。她在初中发现自己性取向,在高中还和同学组建了彩虹社,但社团被学校叫停,父母也完全不理解她的举动和观点。她在身边很难寻求到安全感,出国成了唯一的选择。

在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刚刚辞去了艺术策划的工作,准备回到伦敦。而女友在申请到艺术家签证之后也会一起离开。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因为种种消极反馈,她感觉到社交意义上的疲惫。很显然,虽然认识了一些亲密的朋友,但这个需要进行呼吸练习的环境对 Wen 来说,还是不够友好。另一方面,她依然需要和父母维持某种安全距离。

至于她曾经以为的“在熟悉的语言文化里”,自己可以更密切、更实时地参与到公共话题、公共事件里去——倒是的确发生过两次,只是她本人肯定不会这么认为。

一个是学了咖啡师,当时她刚刚回国。“我之前疫情的时候有焦虑,就是我发现我的专业、能力没有办法让我在一个社会崩溃的情况下获得认可。”她生平第一次试图通过抓住某种技能来缓解焦虑感。

其次就是在上海被封控、被转运,以及在排队做核酸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公共性一面。关于那场冲突,她复述的时候没有表露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后来还补充了一个发现,即,那天出来解决问题的都是女性。

“真的,身边那么多的男性,最后还是女性站出来,去拉那个人的是女性,最后去警察局为我们辩护的也都是那些阿姨。对。”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A:做小王的护工,因为她骨折了。她从前是一个很灵活的人,然后在家会把家里掌控在一个让她精神可以平静的状态内。现在动不了所以失控了,我就在做一个类似工具以及伴侣的角色,在帮助她完成这份平静。其实这样对她来讲也很困扰,对我来讲,我在努力希望照顾我的伴侣的同时,在平复自己的节奏,不断被打扰、跟自己的空间一直不断入侵,但同时又希望能够照顾她。

Q:这是有趣的部分吗?

A:我觉得很有趣,让我反思之前的一些生活方式,主要是生活心态。

我们自认为都是很好的伴侣。如果从亲密关系的角度来讲,我觉得照顾一个受伤的人或照顾一个生病的伴侣,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为什么这件事情给我们双方都带来这么多的困惑,跟小的负面情绪?就非常有意思。

Q:你们毕竟经历过封控同居的考验。

A:当时在家里最受欢迎的物件是降噪耳机,因为我们需要营造一个假装对方不存在的空间——你在小红书上刷到了可爱的猫猫请不要告诉我!现在是第二轮考验。

Q:所以这件事的困难之处是什么?

A:就是我习惯扮演一个独生子女,一个学生,一个社会人,我每天依然是我,但是现在我醒来之后需要持续不停围绕着一个人,这个人需要更大的健康。我之前生活中完全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要放掉一部分自我需求。这是一个新技能。

Q:推荐一个有趣的人来接力?

A:Dika。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时候,她在混乱的时装周后台看书发呆。她可能是个非常会观察而且充满好奇的人,交流中会把观点转化为直击痛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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