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沁園春詞閒論

居暇獨坐，偶思及韶山沁園春雪詞而稍覺江山一拍韻字之拣下殊欠穩妥。蓋多娇者，多饒姿態也。攷天水以還諸家詞作，用之狀女子與柳之纖柔者尤多，其為格也輕艷綺靡。而韶山乃欲借以美江山宏廓之景，更粗狂哮囂其前後之文，非所宜而強置之，則無怪有黃解臘詩者好以嬌娃之嬌窺測一代雄主之深衷曲意矣。因益疑韶山之作是語，實由草莽悍匪，腹笥匱乏，筆力難任慢詞之長，遂強而湊韻以卒成此闋，而終不免淪于險僻陋澀。時適有象友某君，見余之論議，亦調以謔語曰：「江山如此娇弱，所以我要fuck the whole country……」余讀之即拊髀而嘆，質以己丑國變而後韶山驅其黨眾殘賊禹域荼毒生民之史，此亦詩之讖也。異日使有好事者欲裒帙臘詩彙評，则象友之語良可附歷代諸家之後以備史乘矣。

嘗攷蒐官書稗史，咸謂是闋之作于陝北而其傳布天下則竢重慶談判之際，由柳棄疾之手，得吳祖光之力，始刊于報而流播焉。又謂方其詞之出也，陪都朝野悚讋，眾口皆稱嘆其氣魄之磅礴，睥睨蘇辛，雄視萬古，直有溥天億兆莫敢仰視之勢。實則柳棄疾吳祖光二三親共竪子之淺識陋見，非所以服耆儒碩學者也。余素輕柳棄疾之營求投機，依違朝野黨派之間而沽讜直謇諤之名，又好酬唱韶山詩詞以諛媚之。自古君臣際會最難，其將有以自喜者亦常情之中也，然其素恃以南社宗老革命賢達之資，而難減性之狂狷，故竟于詩中以一時瑜亮擬其二人。想韶山覽之，亦足一哂也，懸度主席之意，或當暗譏曰：高陽酒徒，滑稽之臣，余但倡優戲之耳，一時瑜亮，爾何當之？

主席之瑜亮者，舍蔣公則孰將勝其實而匹敵哉。斯亦柳棄疾之愚闇而足令聞者噴飯者也。史載蔣公之聞雪詞，意甚惡之，謂韶山陰懷帝王之志，欲稱霸復古。此亦非流言毀詆，柳棄疾跋文中已有明言曰：「中共諸子禁余流傳，諱莫如深，殆以詞中類帝王口吻，慮為意者攻之資。實則小節出入，何傷日月之明。」以是知司馬昭之心已久，其勞蔣公虛造誣衊邪。然揣蔣公之心，亦未必無此志也。臘詞既自披露，天下紛紛眾議，疑蔣公並世匹敵者也，或恐被其連及而同負重謗，故心膽益虛，乃博集翰苑詞臣，令追步其韻以挫擊之。諸和作中，余獨好易君左之作，姑錄存焉：

鄉居寂寞，近始得讀大公報轉載毛澤東、柳亞子二詞。毛詞粗獷而氣雄，柳詞幽怨而心苦。因次成一韻，表全民心聲，非一人私見，望天下詞家聞我興起。其詞曰：

國脈如絲，葉落花飛，梗斷蓬飄。痛紛紛萬象，徒呼負負；茫茫百感，對此滔滔。殺吏黃巢，坑兵白起，幾見降魔道愈高。明神胄，忍支離破碎，葬送妖嬈。

黃金堆貯阿嬌，任冶態妖容學細腰。看大漠孤烟，生擒頡利；美人香草，死賸離騷。一念參差，千秋功罪，青史無私細細雕。纔天亮，又漫漫長夜，更待明朝。

君左者，龍陽仙童易哭庵之獨子也。仙童幼懷夙慧，天資既厚，長而受學業于湘中名士王湘綺，穎悟富捷才，工詩能巧而早揚名于光宣詩壇，為同光體之宿將。君左則其家兒能紹繼其家事也。其所和作，置當時眾篇中以較絜之，非但于意象之擇取獨得深婉要眇之旨，更比朱毛之眾于黃巢白起，無法無天，為酷為虐，可謂洞諳匪性者也。而長夜之漫漫，亘八十載以至于今日，猶明朝莫待、亮光未見，亦此老一語成讖，洵可發烈士貞民之痛哭也。至于青史無私之語，殆前朝之遺廣陵響而尤堪泣血扼腕者哉。舉國被韶山及其黨裔之禍八十載而至于今，其間峻法惡政，密比蝟毛，百氏彝倫，刮剗靡遺，尊黨師毛，擯儒任吏，絕仁棄義之業且成其十之八九。及至積惡成習之世，更援科技之巧術而用之以險詖，偵窺民心之奧愈深，愚罔民智之詐愈效，防民逾賊虜，間民成仇讎，終使睹面相疑，人人自危，天良仁恕，泯滅幾盡，慮一門單戶之私計猶不遑，而遑恤憲政民主之公道。若此之世與民，是天之恆棄也，而欲待是非之論、定大憝國害之罪而雪仁人義士之冤辱于來日，其可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