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夢
我夢到了豆腐。
不是普通的豆腐,是只在這邊一家co-op才能買到的當地有機豆腐。因為是批發尺寸,大概有A4紙那麼大,一本普通詞典那麼厚。
它不是純白色的,它更像沒有刷過的牆——那不確切,其實是更像紙張,外皮很硬很厚,像封面一樣,上面佈滿了很細的孔洞。
它也不是普通紙張的樣子。它是最原始的紙張的顏色和質地。我好些年前在家鄉那邊一個手工造紙工坊見過。紙從熱氣騰騰的池子裡撈起來層層堆積的時候,就跟眼前的豆腐一模一樣。紙還是濕的,跟心目中的紙很不相同,就像剛出生的嬰兒,跟人類還不太相像。它很黃,裡面夾雜了一些細碎的葉末、樹筋,一些肉眼剛剛可見的孔洞。它們在努力呼吸,好像剛剛出浴的人。
對,就是那樣的。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熟練的工人拿起一隻最普通的木頭鑷子,在熱氣騰騰的紙堆上開始下一步工作。他從紙堆的右下角一頁一頁地掀,掀起一張一張薄如蟬翼的紙。那就像將堅硬的牆皮一頁一頁,掀起了肉眼根本分辨不出的一層一層薄皮。我的驚訝是難以形容的。不,不是對工藝精湛的驚訝,遠遠不止。是某種可怕的秘密。那分明是我,我的手,我的胸,我的臉,甚至我的眼睛,我的指甲……當然還有我的靈魂。
它們熱氣騰騰,有人掀起一角,一頁一頁,都是能夠撕下來的薄片,永遠沒有盡頭的薄片。每一張都透明,雖然沒有一張是白色的。它們微微發黃,散發著異香,是樹香,是豆香。我不知道。屋子也是微黃的屋子,燈光也是微黃的燈光,我也是微黃的我。
我帶著人出生的顏色。這一點,豆腐和紙堆都已經為我證明。
難怪我的豆腐像一本辭典。我現在知道了它可以翻開。雖然我不想。
那是美國人做的豆腐。非常的沉,和書包一樣沉。皮膚乾燥、堅硬,連孔洞也是剛勁有力的。他們把它看作肉的替代品。它們能切成非常硬朗的方塊,在鍋裡裹上金黃的外衣。它們並不想給予你它們的柔軟。它們不完全像你期待的那樣。它們也不完全配合你的做法、以及你為它們安排的朋友。
它們想獨立。它們想分開,站成四個牆角。
故鄉的豆腐並不如此。故鄉的豆腐只想把柔軟給你。不,不是那種女人的柔軟,是江河的柔軟。你把整個生命泡在裡面的柔軟。你把它吃下去,像喝下一杯江河煮出的水,它充滿你,讓你滿意。你想它去哪裡,它就溫馴無言地流過去。它想和你融為一體。
我往豆腐上湊過鼻子去。沒有什麼豆香。它非常冷靜。
擰乾了水的故鄉。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它。
好在這時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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