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笔记4.1 |小姨桃子
小姨的名字叫桃子。
母亲说小姨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上高中时成绩依然很好,但高考前她生病了,才没有考上大学。
外公说家里的女孩自己能考上他就送去上大学,没考上他就不管了。小姨个性很要强,没考上就没有再考了,回家务农了。
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有怨气。她说大舅上了一次高中,成绩一塌糊涂,外公又送他去上第二次高中,从高一开始读,结果大舅每天躲在被窝里拿着手电筒和同学一起下棋,一直下到高三,成绩还是稀烂,本来外公还愿意送他去读第三次高中的,但他自己不愿意再读了。小舅呢,送他去上高中,他自己死活不去读,他就是不喜欢读书,小儿子嘛,家里又宠得厉害,就随他的意不去读了。外公对自己的女儿们,未免苛刻了一些。母亲说她高中三年修了三年学校,天天挖山挑土,她对我说你的初中就是我们那时候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高中三年什么都没有学,当然没办法通过高考考上大学。她强调说,但你小姨不一样。她真的成绩很好,就是考前生病了才没考好。她自己也没有再去争取一次,就这么放弃了。
小姨有时候在村里小学里做代课老师,有时候在家务农,还兼职做一些裁缝活。母亲最先嫁出去,她已经是村里的老姑娘了。大舅也很快结婚生子,大舅妈又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总会磕磕跘跘。况且外公不是一个有水平的大家长,他在子女关系上可以说又糊涂又混乱,该管的没管,不该管的瞎管,一辈子一个孩子都没讨好到,个个都怨恨他。外婆又懦弱无能,根本靠不住。
小姨一直没有结婚。村里没有合适的对象来上门提亲。小姨在家的处境可想的艰难,姑嫂吵架时,难免要被讽刺一句一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小姨大概心里一直有刺。
大家都说小姨心高气傲,但我想她是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性子又要强,自己做什么都要尽力做好,她凭什么不心高气傲,难道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稀里糊涂的过完一生,这样就不心高气傲了吗?
越耽搁小姨年纪越大,有些无赖汉都敢肖想她。有次肖姐姐给我说,那个开小卖铺的龚先生想去我外公家提亲。我当时就心头火起,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卖扣子的死老头,又穷又丑又没文化,前面的老婆还跑了。我觉得他好垃圾,我好恨他。小姨当然没答应,外公直接拒绝了。
小姨对我很好。她是我小时候照顾我最多的人,母亲作为大姐,有什么事也指望不上弟弟,只好去拜托妹妹。虽然小姨不能从我父母的魔掌中把我解救出来,但她曾为我去和我的父母据理力争,并引发了争吵。她同情我的处境,曾极力想要救我。她当然失败了。
于是她日常更宠我,希望我过得好一点。她经常辅导我的学习,带着我玩,照顾我的生活。她自己有点积蓄,也时常给我的学习一点金钱奖励。
在小姨自杀之前,她还承诺我,期末考试考好了,她要给我两元钱奖励。
一个春天的下午,田间地头上的草刚刚绿得遮住了地皮,我从家里疯跑往外婆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小姨对我的好,小姨答应我的奖励,小姨可能给我的保护,我意识到一个人离开了就是永远离开了,时间不可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她还会从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最后消失。那一刻,我觉得我领悟了生死之隔。
小姨自杀的那天下午,我还在学校的黄泥巴操场上疯跑疯玩,有同学冲过来给我说:“你小姨喝药自杀了。”
我的脑海里有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性从学校操场急匆匆跑过的影像,那个女性还在呕吐着,身边陪着几个人哭喊着。但我不确定这是我真实看见的,还是我根据同学的话自己描绘出来的。
我毫无感觉。那时我已感受不到难过、伤心之类的负面情绪,我似乎被什么隔离开来,又像是被魔法变成了石头。只是教育让我需要在此刻表现出难过,于是我很努力表现出自己很难过。
小姨被送回来时已经变成了尸体。村里的医生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设备去救回她。在家里已经做了急救措施催吐,在村医处,医生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洗胃工具和能力,至于血液透析,全村人都没有听说过。
外婆家连夜搭起了灵堂,外公紧急请来本地道士和巫师唱经做法事。
夜晚我在外婆家里等着母亲带我回家,顺便帮忙打杂,我路过小姨的房间,她的房间在外公外婆的房间旁边,房间阴暗狭小,只够摆下一张床,墙边一个条桌上摆着箱子,放衣服杂物的箱子。母亲和一群人开着灯,她们站在小姨的床前,把被子拎起来一寸一寸搜索,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们在搜索小姨的遗物财产。当时的场景留在我脑海里的图像,每个人都是黑色的剪影,大家有说有笑,但我无端端的觉得鬼影幢幢。外婆一脸麻木的从外面走进来,站在门边呆呆的看着她们搜索。
经过几天纷繁的法事,我也跟着跪了几天做小姨的孝女,给来往祭悼的人磕头。该送小姨上山了。
我懵懵懂懂的时间太久,我似乎一直都不能懂大人的世界。也没有人告诉我前因后果。小姨为什么要自杀,她是真的决定去死吗?还是她只是一时冲动。她在等待死亡的时间里有没有恐惧过?她有想到我吗?
小姨葬在了大坑的山脊上,那里树荫密密得有点阴沉。坟前是一小片茶田,一小片没有被树荫遮住的天空和阳光。我在外婆家等着他们送葬回来。小舅妈回来之后喋喋不休,说:“他们把灵屋拿到树林里烧掉,我让他们摆平稳了再烧掉,可是他们都不听,灵屋都没摆稳……”我听着山脊上的鞭炮声和小舅妈的絮叨声发呆。
送葬回来了,亲朋好友和抬棺人一起吃肉喝酒,吃完后把剩菜分一分,做鸟兽散。道士巫师收拾完家伙什离开了。帮厨的孃孃大姐们最后走,她们帮忙收拾打扫完也离开了。
只剩下一家人面对这凄风惨雨的局面。
上初中后,我常常和住在山坡上的一个小女孩一起上学,我每次走到她家里去等她。她爸爸说:“你知道你小姨怎么死的吗?”我不知道。他说:“她和你大舅妈吵架,吵得太凶了,你外公求她们不要吵,给她们一人嗑了一个头,她们还是吵,然后你小姨就喝药了……”是吗?我有去找母亲求证,她不愿意说。
偶尔小舅妈嘴碎,说过一句:“如果当时是我在场,我肯定一把把药瓶子抢过来了…”
没有如果,没有可惜。
小姨的坟是石头垒的,坟顶按家乡的习俗种了一棵茅草。坟破败得很快,茅草长得很快。即使她的家人就在住附近不远处,它也很快破败得就像是无主的孤坟。
外公酗酒越来越凶,他需要酒精来止痛,他想要止住他身体里残留的战争痛和失去女儿的痛,喝完酒他就痛骂家人,然后昏昏沉沉睡去。他的大儿子带着大儿媳搬到大儿媳村子去了,小儿子小儿媳也不理他。外婆越来越沉默懦弱,对着儿媳妇大气不敢出,每天小心翼翼照顾着外公和一家子。
而我,在受到毒打后,偶尔会对小姨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小姨在就好了,也许她会保护我的。她以前对我最好了。”
小姨的缝纫机归了母亲。父亲有一次在除夕祭祀之后说:“因为缝纫机在我家,于是小姨一直在我家没有离开,我也没有把她赶出去。”父亲那洋洋得意的恶心嘴脸,我记得太深刻了。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小姨还不投胎呢?这里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不靠谱又糊涂又偏心的父母,只知道麻烦她的姐姐,可憎可恶的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哪个值得留念?不如投胎或者干脆烟消云散算了。
后来我们都离开了那个家,小姨呢?她又去了哪里?她解脱了吗?
也许我自己从逃跑中得到了太多益处,为自己挣到了自由和空间。我每次都会想:求求你逃跑吧,跑到天边去,跑到他们困不住你的地方去。不要害怕,不要回头,求你逃跑吧。
好吧,死了也算是逃脱,逃离了这魍魉的人心鬼域,自由自在的,愿意做花鸟虫鱼也好,愿意再做人也罢,或者愿意做这人世间夹缝中的一缕幽魂也可以。
若你执意要做那一缕幽魂,就请你不要自困于原地牢笼,随我去看看这偌大的繁华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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