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FIRST影展選映作品(上): 生猛的表達與激盪的狂想
記得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在一次專訪中表述道:
若下筆時感受到紛陳的往事如電光火石,無比強烈,強烈到非筆墨能形容,便能進入沈浸式的理想狀態,那是可遇不可求的。
幾個月來,周旋於放映會與論壇之間,一直想起莒哈絲這一段有感而發。縱然莒哈絲談的是寫作,但異曲同工地,置於電影人的角度,若能以激情先聲奪人,翻新層層記憶,從而道出不言而明的作者宣言,成果便彌足珍貴。
十二月初,赴約FIRST青年電影展。早前內地業界友人訪港時,談及旁人對此影展的狂熱。後來一查,鬼才導演長久允的短片《於是我們把金魚放進了泳池》(2017)和胡波的傳世遺作《大象席地而坐》(2018)都分別成就於FIRST影展,殊不簡單。今年邵氏影城設立香港站,引進各主競賽單元作品,難免引人期待會有怎樣的作品在精挑細選之後初步面世。
首先小試鋒芒的是影片選集,六部特備短片,學生作品居多。即使尚未面面俱到,却流露出莒哈絲所形容「可遇不可求」的全神投入。無一不是憑着最年輕的狀態作出最新銳、流麗、設身處地的表達,梳理着過去,相信着未來。
由定格動畫《無二》(Innermost)打頭陣,開局,佈景荒涼,似乎是劫難後的機械世界。高手過招,為的是爭奪一張魔琴,觸發懸念。身為香港影迷,很自然地銜接上到周星馳經典《功夫》(2004)中琴魔兄弟與城寨英雄一決高下的畫面,然而《無二》不拘於單一的風格致敬。隨着一對失散俠侶與器官再造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浮出水面,導演草蟲鳴的野心也瞬間彰顯:將賽博龐克與東方武俠共治一爐。
美學上,無論箇中生化技術和科技產物的呈現再怎樣光怪陸離,角色仍然一身俠客打扮,渾身武功。至於敘事內核,無疑是江湖上無奈常發生的兒女情長。這樣一來,中西合璧便避免了流於表面,而是切身交融。就算影片受限於篇幅,世界觀的刻劃流於奇觀,有待進一步拓展。但創作者想法新鮮並言之有物,不免可取。
接下來,場景切換到一處郊外,陽光明媚,地道的英文飄過,出自倫敦的《野餐地》(Picnic Area)亮相。一眾相熟已久的好友帶來了各自的伴侶野餐,唯獨女主角菲奧菲沒男伴同行,反倒與閨蜜的未婚夫眉來眼去。歡聲笑語過後,兩人竟前往林中幽會。
本以為是又一齣《仲夏夜性喜劇》(A Midsummer Night's Sex Comedy),結果影片非但不是走揶揄戀人亂局的路數,而是逐步滲入超現實的心理驚悚元素。菲奧菲欲迎還拒之後,眼見死亡幻象,驚慌失措。直到落幕,真相依舊迷離,令人意猶未盡。
整體類型的混搭可視作一大挑戰,可是處處留白、漸趨迷幻的呈現方式未夠安排別緻。人物關係仍在印象模糊的曖昧階段,便一口氣進入另一層更曖昧的敘事形式,實在有些勉為其難。如夢似幻的戲劇風格一向難以駕馭,刻意挑明難免無趣,完全放縱容易迷失方向。《野餐地》位於兩種極端之間,顯然已着力結合了各樣富有衝擊力的元素,強勢有餘,只欠紮實的曲折奇情圓滿劇情的複雜度。
折返動畫世界,《完美之城:最勇敢的小孩》(Perfect City: The Bravest Kid),短短六分鐘,記述紙片人夢見自己被金屬巨手追捕,不斷呼喚父母求救,卻發現至親就是恐懼的根源。
費里尼(Fellini)說電影用的是夢的語言。一拍,光陰濃縮為幾秒。人亦可以穿梭於不同時空,那便是影像的語言,擁有着無限活躍的特性。《完美之城》採用影像媒介,虛化時空,架構一場童年夢魘的體驗,是再合適不過。影片利用紙片靈活的材質表現出夢境的浮動、空間的彈性。扭曲、異常反面的父母形象相信不只存在於導演一個人的夢,也存在於很多人共有的夢中,引人共鳴便不費吹灰之力。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或許背後存在潛意識的提醒。但電影旨在呈現,帶你進夢裏。出來之後,你怎麼想,就看你了。
不疾不徐,迎來闖入諸多影展的動畫短片《大橋遺犬》(A Dog Under Bridge),勝在夠奇特,夠辛楚。內容顧名思義,把視角置於一隻大橋下的棄犬。牠和人一樣,懂得自述,際遇坎坷。冷眼看人們身處物欲生活的齟齬與精神世界的虛空,流浪於城市熟悉的角落。淡淡地看男女天橋下做愛,淡淡地看一個人孤獨到死。
未知是否有意為之,《大橋遺犬》透出了黃信堯導演名作《大佛普拉斯》(2017)特有的詼諧腔調,包括與觀眾拉近距離的方式,以及某 處有關「監控器」的情節暗示(不便透露太多)。不過「孤獨」這一母題作為人類共同語言,「能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的狀況似乎永遠通用,適用於《大橋遺犬》也無可厚非。片中到處都是生命(不分人或狗),到處都是疏離。你說悲哀嗎?也不過是常態,不可能輕易解脫。
輪到《自由永》(Wild Bird),攝影機也自由。時而是冷酷無情的旁觀者,時而變成俯瞰大地的鳥。想看哪裏就看哪裏,想去就去哪裏。轉眼到大雪覆蓋、發生於內地北方小鎮的 《無聲絕境》(A Quiet Place)。有話不能說的局勢下,任何打草驚蛇都尤其可怕,固然人人自危。教育是謐靜的,唱歌是無聲的。侷促的環境,寒冷的天氣,形成肅殺的氣氛。兩姐妹在這樣嚴峻的環境下相依為命,姐姐卻堅持用自己的方法竭力發聲,表達對自由的嚮往、吶喊的重要。結果被視作忤逆者,加以規範,流露出個體在龐大的集體力量前的脆弱不堪。
選擇這樣一個探討個人自主性於亂局中如何自處的話題,其中折射的價值觀追求乃是亙古不變地重要,無疑值得談,只是早已屢見不鮮。尤其太多反烏托邦經典都用形形色色的手段剖解過有關自由意志的種種想像,至今依然記憶猶新。《自由永》好在完整度,個人主見也相當清晰。然而未來創作人若在獨立作品中試圖提出類似的告白,或許需要更多出其不意的觀點支撐,搭以相應的故事變奏,才能締造出更不一樣的感化。
《螞蟻》(Where do Ants Sleep at Night)作為壓軸,屬於舞蹈劇場和電影鏡頭的一次劇烈交鋒。影片利用張揚的肢體配合旋律,打造意象化、節奏化的壓抑職場。職場化身黑白工廠,壓抑仿如羅拔·艾格斯(Robert Eggers) 於《燈塔》(The Lighthouse)所塑造的混沌困局。只不過這次送進命運選擇題的是鴿子,而非海鷗。所有人都淪為機械化的工作引擎,頓失個性與靈魂。但自從一對飽受折磨的男女走在一起,他們不再委曲求全,擺出自我的姿態,反抗起主管。漸漸地,覺醒的人越來越多,鏡頭也緊隨其後,看眾人手舞足蹈,打破一切理所當然的專制。
不同於《華麗上班族》(2015)群星匯聚、紙醉金迷的歌舞劇情片 ,《螞蟻》更易令人聯想到保羅·湯馬士·安德遜(Paul Thomas Anderson)一齣音樂與影像互涉的實驗短片《ANIMA》(或譯作《靈魂》)。
和《螞蟻》一樣,全片無對白,劇情則主要仰賴貫穿場景的電子樂。《螞蟻》的辦公大堂,置於《ANIMA》便是地鐵車廂:一群無精打采、半夢半醒的乘客突然開始展開夢遊一般的舞步。空間一傾斜,配合着凌厲的運鏡,虛實交錯,將人直推各式各樣的裝置空間或城市的浪漫角落。靈魂甦醒,普遍的麻木感一掃而空。
不過《ANIMA》 始終在創作意識上偏向以視覺作為音樂延伸的載體(音樂錄像化),《螞蟻》則合二為一,畫面與音效的主導性相若,更貼近電影語言。兩者主題實際上天差地遠,只是風采上甚有共鳴。無論如何,《螞蟻》能讓人浮想起三大影展皆獲最佳導演獎者安德遜之作,未免是種蘊含着才華的本領了……(未完,待續)
下回提及影片包括:《銀河寫手》、《漫漫長日》、 紀錄片《曠野歌聲》
文/朱相楠 (William)
「一九零零文化」創辦人,港大論文研習計劃得獎者。中學時期設「William電影空間」,其後寫了很多文章,換了很多筆名,但大多已成黑歷史。文章散見各大媒體,近年初步涉獵影視創作,主力編劇。
排版:張海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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