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1.
快到四月,许多人又要引那句糟烂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真的够了。至少应该写「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再不济则是一句抄来的鲁迅「在这四月的清晨,一切是寂寞而凄凉的」。
仅仅是坐在这里写出这几句,我便耗费许多力气。说起抄,我在想每个人是否都有遇到公交车让座的经历。我有,我将它写成作文,交了上去。当时的小学班主任煞有介事地看着我,说,你是从哪里抄来的。那样小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背叛。屈辱和怯懦一起打上来,我努力站稳了,忍住想要辩驳和流眼泪的冲动。
我情真意切地写那个让座的场景。不是我,是别人。当时要去上钢琴课,阳光泄在手指上,琴谱摊开在腿上,弹了三周还没有背会。中午吃的饭打了饱嗝。那小女生看见抱孩子的女人上车就腾的起身,笑也不笑便走了。抱小孩的人从善如流地坐下,也没有说一句谢谢。百无聊赖,这百无聊赖的周六中午。当然,作文是美化过的,公交车要放文明礼貌标语的广播,二者之间要道谢,小孩要带着红领巾。说得多了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我该不会是抄的?翻开小学生作文60篇,「秋天的落叶是金黄色的」、「花园里姹紫嫣红」,陈旧又俗烂的表达。
是抄的。语言陈词滥调到了一定程度,故事就不足以成为故事,而只是情境。那就是抄的。
这样的背叛还有大大小小许多次。高中不爱背课文,总觉得没有必要,高考前背会就可以了,背那么早干什么。有段时间常被抽查,站起来就说「没背」。老师也无言,于是被盯上,总要抽查。背不出《离骚》,于是叫另一个男生背,叽里呱啦毫无缝隙地背了一长串。我听进去了,但没听到我喜欢的那一句,通常这一句并不会以横杠的形式出现在填空题里,因为它不够经典,也不够起眼。
没背会课文的人去办公室喝茶,低着头挨训,突然被点名。老师说,你分给那谁的爱,能不能分给我一点。这句话我堪堪记了很久,晚自习结束后去开水房打水,月亮赤红得像鬼魂面具,我失魂落魄,开水溅在手臂上,比预想中疼,忽然想起还有新伤之下还有别的,前天晚上和真真借了裁纸小刀,回过神来一道口子就蜿蜒在小臂,的确是一段鬼魂般的日子。该不会还是抄来的?我灰暗地想。
那时候写作文,惺惺作态收集许多素材,作曲家身残志坚写出交响曲、孔子桃李满天下,是作八股文拼贴动画,五段式,三流写法,时间仓促就是硬写,写过八百字标识,责任完成就没头没脑的结尾,现在看来都是抄。但至少和文学的意味是贴近的,挂着文科班的名头,偶尔灵光乍现写得入了迷,也能引两句别的,「我会让你在一把尘土中,看见恐惧」。
到了高考语文那科, 看到作文题目,我实打实愣了两分钟。具体记不太清,大体是要写社会实践如何提高语文素养之类的,我又一次感到背叛,嗓子犯恶心,甚至无声骂了一句「操」。天天背,天天写,以一种最粗鄙的方式接近文学,「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这种句子从我喜欢的女生口中流出来,在早读的惨白灯光里驱散睡意,如此惊艳才情,仿佛你背了这些句子,就变成更好的人。但现实从来不屑于此。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分又一寸的毫厘,造就了这整整一代人无从坠落的千里,往后的作文一如荒野,某某主义,某某思想,歌颂吟唱,还好这不再是我的责任。
现实是那句我没听到的《离骚》,「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2.
议论文没有记叙文好写,记叙文没有散文好写,散文没有想象作文好写。最爱写的就是想象作文,想象自己穿着燕尾服在金色大厅演奏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观众眼前会根据旋律播放相应景色和画面。小小的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逃掉值日,挥洒钢笔,墨汁湮没廉价草稿纸的破碎缝隙,半个小时,我只需要半个小时,想象就这样复燃。我写得好开心,好虚荣,因为现实总相反。
实则是:小小的我坐在灰暗的礼堂后台,浑身颤抖,手脚冰凉。要弹的不是拉威尔而是贝多芬,总是出现在作文素材的贝多芬。镁光灯太亮,琴键太软,八个评委坐在台下打分。第三乐章弹到一半忘记了,这发生得很是顺理成章,因为我向来不善表演。你一定有过盯久了一个字,于是便不认识了的经验,这就是忘记琴谱的感觉。小小的我躲在家里打开DV机,时间来到忘谱那一帧,我听到屏幕外我妈的声音,一声小小的,“天呐”。然后我心中的堡垒炸开来。
从此我凡是遇见具有表演性质的一切,就手脚冰凉。不得不说,这给我日后的生存带来极大考验。表演与抄袭,这几乎是现下世界运行的一整套法则了。我越是要贴近规则,就越是要杀掉在大幕暗处候场的自己。德行兼备,不容有失,亦是从那日开始,我能记得的,也只有妈妈把我推远的每一个瞬间。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千里是多长,英里?公里?身体里,心里?
二零一七年二月的香港初春,我坐在金光粼粼的湖边,黄色和红色以反常的跳跃燃烧在松树枝头,那阳光在骗人。昭然若揭的阳光,真相大白的阳光。我缓而又缓的坦白从宽,自此女人变成我生命中唯一答案的命题。妈妈亦是缓而又缓地在电话那头,“不怕,妈妈陪你走出来”。
那堡垒碎而又碎,你竟也在骗我。
多年来我书写这个依然黯淡的故事,我将那灰尘擦了落,落了擦,从未束之高阁。句与句之间的逗号像一个胎儿,我也曾弯曲如一个逗号,在妈妈的体内,像一句永远也不被说完的话。重复书写就是抵达吗?那为什么这距离越来越长,从东岗镇到安宁,从兰州到香港,从母语到外文,亚洲到欧洲,四季分明到阴雨凄凄。我总讲,我“被”推远。但的确,走远这个动作,也是我自己做出的,身上的枷锁,也是我自己戴上的。我总以为,写下来,这一切就像绚烂的小说一样可以被放下,但美是需要被复制的,美与死并肩同行。
二零一九年和美离得最近,阳光重复鲜艳,手脚重复冰凉,画面太过生动以至于我以为我身处自己的想象作文。高考出分时妈妈投来的惊世一瞥,那冷寂又无情的一瞥,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我诅咒自己无法忘记。“天呐”。
这或许也是我一直学不会表演的原因。看到就觉得是在说假话,嗓子眼里泛苦。去香港念书之前尝试去北京申请宋庆龄奖学金,面试环节大家围坐一圈,竟然是艺术人生式的谈话落泪节目,我家里不容易,父母拉扯我,老师我的情绪有点激动,可以给我张纸吗。我坐在一旁,越看眼角就沉沉耷拉下去,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没有泪也没有笑,因为陈词滥调就是抄啊。
我冷眼以待他人的悲伤,于是也轻贱自己的。想起你每一句“要梳长头发,涂口红”、“总觉得是不是小时候你在院子里把头给摔坏了”、“你这样爷爷奶奶要死不瞑目”,我的嘴角依旧冷冷耷拉着。这距离还能再远吗?答案是可以。你每讲一句,我的身上就多一个刻度,船开远了,你们开始求剑。不得不说,有时我觉得恨你,恨那十几个记录了我月考成绩的excel,也恨记录了我没找到工作那三个月吃穿用度的excel,恨你和我爸和这个世界一样把我当作单元格拆散了,合并然后居中,我孤零零站在那里,你竟还要问我去哪。我从来没走开啊,我还在甸子街那个马路的路口,把英文竞赛一等奖的红色奖状藏在口袋里,等待你笑的那一瞬间,等来等去,我也开始长白头发了。
表演还是照常进行。我是你矜持上进的听话女儿,我每餐饭都认真对待,我研究自己作浆水,和面,做一锅子面,包饺子,蒸包子,我在每个周六上午把地拖出很大的响声。我们相敬如宾,和和美美,目标一致,其利断金。事实上这些都和另一个女人有关,我也在骗你。有时我像祥林嫂一样恨恨地想,什么时候厌烦了,就把这一切都解开,摊开了揉碎了给你看,浆水是她做的,和面是她教的,如何料理一株植物,让这个家干净整洁可持续,统统和你无关,甚至也和我自己无关,是另一个女人教的。
妈妈。我曾以为她的妈妈也会是我的另一个妈妈,但我们都被妈妈丢弃了,或许不是全部,但至少是一部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哪吒削骨剔肉,还父还母,竟可在今时今日被“我命由我不由天”来概括;林奕含写了一本没有希望的书,灵与肉与文字写尽来世上一遭该说完的话,竟可被“弱女文学”来概括,粗鄙如高考作文,三流写法,抄袭之作。
人们总说,父母是死亡和你之间最后一层薄纱。我对此呈开放答案,令我心痛又痛心的是,我生命中有另一个人担此重任。我和她的生命过早地以黑夜的深度纠缠在一起,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彼此的缺席,最近两月,我们为彼此送上的祝福是,「不要伤害自己」和「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镜头拉远看,我们两个人,背已经微微驼了,不是年岁渐长,而是背负太久隐形的秘密。
心如刀割,什么叫心如刀割。那细细密密的雨线从无名指爬向心脏,小小的我撒开你的手,用衣袖擦着眼泪跑向幼儿园的大门,那时候想起你就觉得心里温暖,恨不能马上看到你再来接我回家。日后我一头短发,总是在厕所门口被人认错,他们窃窃私语,男的女的?我总在想,我的妈妈也曾有一头短发,证件照上辛辣干练的眼神,像一头母豹,我什么时候可以像你一样不再害怕?
二零一九年一个往常的傍晚,我穿过跳广场舞的人群,在震耳欲聋的音响旁边给你打电话,我说,我再也走不下去了。妈妈,那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喊痛。
3.
你该如何描写一只蝴蝶?
有人将它制作成蝴蝶标本,写纹理,写光泽,翻来覆去无所不用其极;有人看不到蝴蝶,只写它飞过时翅膀投下的阴影。不知从什么时刻开始,我再也读不进去前一种。
前两天林奕含生日,跑去翻她曾经发过的脸书,看到一句“我小时候竟然喜欢过余光中跟余秋雨,完全黑历史”,掌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十四五岁的时候我也拿着一本《文化苦旅》以为自己踽踽独行在历史的废墟;刚上大学上文学分析,洋洋洒洒做了一个五六千字的报告,读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旅人伶仃在天涯的驿站,孤舟夜泊在寒江的渡口。」,巧合的是,报告刚做完,我下了港铁去7-11买金枪鱼饭团,手机弹出一条消息,余光中离世,享年89岁。
但总归,蝴蝶标本式的写作,至少也算写。但另一种则不是。
效率,双赢,影响力,精英,赋能,洞见,先驱,领导力,利润,回报率,结果导向。中文英文都一样:efficiency, impact, respect, driven, insight, win, great, generation, achievement, ownership, meritocracy。这些可被称作语言吗?这只能算作一种话术。有人甚至认为自己征服了世界,他声称:你能从这里学到一切。
学到一切?无知是残酷的。
无知的人们该如何想象我如一具人形玩偶,被镶嵌在故乡森森的河流中,动弹不得?如何想象我们被夹在中文与英文的缝隙中,劳其筋骨口不能言?如何想象我们每日每日热风吹着伤口,体悟一种含笑而感伤的新的权力?如何想象生活一遍一遍将我拆开再揉皱,把浅薄的病症栓在我腰侧,一场持久的低烧?如何想象我垂涎婚姻带来的安稳与惫懒,又因而无法相信永远,只能重复把空气戒指戴在爱人的无名指?
现下想来,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如何写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不是好的,不是真的,但绝不能是陈词滥调的。我喜欢的故事,是因为犹疑不定而写,因为进退两难而写,因为模糊不清而写,因为再不写就会死去而写,颓丧的、沉默的、疲惫的。我笃信,走到语言的深处,应是全然的寂静与淡漠,而非狂热的崇拜和亢奋。
生命和文学都可以用语言来作一场雄伟的诡辩,玩一些文字游戏,不费吹灰之力。但要真的写出这个故事,绝不仅仅是矜持、正确、上进、积极就可以做到的。它要我「在意」,真正的「看见」,不是闲聊时那句狗屁不如的,你最近如何。而是,你在经历什么,你是否平安健康,风是冷是暖,有没有照看好自己。
写到这里,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时想,人的下落是很容易的,这口气叹完,我就像从幼儿园明黄色的滑滑梯上无水黄油般滑落,不如膝盖一软,俏皮一笑,归顺陈词滥调的温柔乡,重新做妈妈的乖女儿。
如果那时候,你和我都写完了各自那个可喜可贺的平淡故事,那我们便可以真真正正的合上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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