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在城市里想留又留不下的时候|接力访问084 牟昌非

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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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包含了大量农村现实的艺术实践,和一个人对自身处境的考量。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分两部分发布。

我本来是要和牟昌非聊他的“乡村戏剧节”的。提名他做接力访问的怡宁说,很想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做下来的。当时我说,作为一个在自己长大的村里做戏剧节的人,我更想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在一群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和你父母知根知底的人面前做一件极其文艺的事情,这事放我身上我不太能想得出来。至于怎么做,我想一个人既然想做,就会知道怎么做。

结果真的和牟昌非聊起来的时候,既没有从“怎么做”开始,也没有从“为什么要做”开始。后面这个问题我们后来聊开了——不可能不聊——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聊报道他的人。我能找到的“乡村戏剧节”报道都很官方,这让我一下子“看不到”牟昌非的样子,至少不敢全信自己读到的东西。所以,我们的聊天就从他这么一个人,为何需要官方媒体背书开始。

“为了不让它被当场掐死。”牟昌非说。他很直接,我后来在整理录音的时候重新感受了这种直接。这种直接带着很清晰的逻辑。

牟昌非是 2016 年开始做戏剧节的。他有自己的智慧。十一国庆开始做戏剧节,卡在之前两三天发公众号推文,这样万一有什么官方反应,戏剧节也趁着时间差做完。媒体很快就报道了,而让他去补办手续的人要到年底才来,那时候报道的媒体就更多了,“乡村戏剧节”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存在,有了名气,不好被随便“掐死”。

牟昌非说了 2 个多小时,接近独白,就好像他事先排练过一场关于“乡村戏剧节”的演讲。他有一个语言习惯,叫“后来我想”,日常反思可能对于他这种出口成章有极大帮助;另一个反复提到的是自己的人生处境,“无法留在城市,也无法久居乡村”,可以说,这是“乡村戏剧节”诞生的契机。

但是“后来我想”,那些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事情,发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细小的抉择和波动的情绪,虽然牟昌非不谈,但是看得出来,日常的反思让他和各种事物的接触都带着道德自觉:什么是边界,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平等。

在采访他之前,我看过一篇很长的公号,内容是他和别人的争论,还交给了第三方评判。争议的核心是一个去村里的朋友是否能买村里老人的一块木雕。事情本身不重要——且复述起来很不简洁——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这次购买行为里的道德审视。当时觉得有意思,因为花这么大力气“计较”原则问题的人实在不是太多。

“乡村戏剧节”于牟昌非而言,既非工作、也非事业,更谈不上靠它赚钱和博名(比如说,参与某个当代艺术评奖之类),可能自己还得往里面搭一点。这个戏剧节和牟昌非一样,是游走在村和城之间的存在。可以说,有牟昌非这么一个人,才会有这种混合气质的戏剧节,而它的存在,对牟昌非本人的意义可能比对任何人的都大。

在发稿之前,牟昌非在公号里发布了第十六回乡村戏剧节的招募。时间还是定在 2024 年五一节。地点:山东潍坊市寒亭区高里街道牟家院村。除了九大演出场地的介绍,还罗列了参演人员的伙食:大饼卷鸡蛋,卷葱卷蒜抹大酱,蚂蚱酱。

还有个汤,叫“打辣酱”。牟昌非写:中国北方牟家院村饮食汤类之一,用干狗光鱼,姜末,潍北干辣椒,葱花,粉条,香菜,面粉加水。文火熬制,又辣又腥又鲜又香,大汗淋漓,不亦快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食谱描述让我想起他说话的样子。

公号推文最后,是所有采访过“乡村戏剧节”的媒体报道列表。“好奇心日报”也在其中,但我回想了一下,那篇报道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个人,和所有的报道一样,它把事情弄清楚,就走了。但是人不清楚,事情也不会清楚。不过当时还在事件热头上,事隔多年,再和牟昌非聊他、聊他做的事情,可能更清楚了。

以下是牟昌非的口述,除了办戏剧节的初衷,他更多在解剖他自己。

有钱没有钱我都会办,就算只来一个人我也会办。现在镇上放映,只要不是龙标的,任何片子都不能放。但是我又不能不放,如果按这个要求的话,这个节就连办都不用办,完全不需要办,按他们的说法,戏剧节就演地方戏,他们希望这是一个城市成功的青年返乡回馈老乡,给村里带来这种传统戏曲娱乐的事。

田野里的戏不行。他们认为田野土地是脏的、不卫生的,不符合现在新农村这种整洁的面貌。这和我的初衷是截然相悖的。我们村和那种旅游村完全不是一类。我们村还有个小学,还算是周边村的一个大村,2000 年左右撤校并点,周边村都并到我们小学来上学。到了今年升学,我一问他们的在校生多少,去年还能到 120,今年成了 80 个,还是 3 个村。这种村小可能用不了三五年,就非常正当地取缔了,因为已经没有多少生源。村里年轻人几乎没有,都拼了命地要进城买房子,现在我们这边的政策是,你在区里没有房产,孩子不能上区里上学。

戏剧节今年正好是第八年,在我这儿,时间刻度感没有这么明确。我从小在这个村长大,整天贪玩,父母忙于赚钱种地弄大棚,顾不上孩子。放养反而让我和我哥和自然接触比较多,也知道自己的兴趣点真的在哪儿,不用理会社会上怎么样,那套紧箍咒很难戴到我头上。上学的时候我们那的小学就开始撤点并校,到初中往上不到两年学校又撤,后来大学到了烟台,没毕业就跑了,去北京,因为从小喜欢书画、写毛笔字,觉得怎么也得从事一点和自己爱好相关的,就一直在漩涡里转,自己闷头写。

后来从北京回来,家里一看你从北京回来了,你快认怂,快找个地方上班。一个亲戚给联系了银行押钞,一押押了好几年。这种工作很懒散,上班其实是下班状态,所以我就把上班当做一个玩,下班排得非常满。搞活动,由着兴趣来,什么创意市集,组织摊位,真人图书馆,反正看看新闻你有啥点子就一一张罗,大家报名一起玩一玩。后来觉得,像戏剧节的练手,像把很多活动都汇集到了戏剧节里。

那段时间我其实已经看到了,虽然在城市工作,但是我在城市留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首先工资就很少,不用说买房置业,日常的工资还房贷都还不上,何况买房对我来说比较遥远,难度比较大。但是回村又不现实,因为从小家长各种鼓励你,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都知道乡村这种处境,但凡有点希望就不要在村里。当家长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失败者的位置,你也从小默认了这一点。

零几年的时候,家里种玉米、小麦,再种点果树。那时候流行种果树,就弄了梨园,5 亩,将近 500 棵,当时也是梨树管理成本相对玉米小麦低一点,省事一点。头几年还不错,一年毛利也有一两万块钱,比(种)玉米小麦多。但自己干活不算工钱,就把化肥农药套袋这些明确费用算进去,稍有盈余。

那几年梨树春天开花的时候,我还领着朋友去看看花,到了秋天摘个果,我觉得还挺好。你看老人在村里,我哥哥也在区里打工,自己在城市留下了。老人家年龄还可以,身体还不错,有这么个梨园。我在城市虽然留不下,但是感觉彼此都相安无事,不至于过于牵挂。

在城市留不下的时候,我就开始找退路了,因为知道留不下。就开始关注国内一些人,比如碧山村,媒体上有。看来看去我觉得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一帮明星去了一个贫瘠村子,就像“一条”里那种,谁放弃了 2000 万年薪去种山里红,就这种叙事。我觉得和我没关系。

那时候碧山有个杂志,发行量不大,我偶尔看到了其中一篇文章。当时北京有个纪录片导演叫吴文光,做口述。就是三年饥荒的口述历史影像。我一看这个事,光山东和潍坊就好几个人跟着吴文光一起做,好几个片子都已经出来了,还经常放映。

我看这个事很简单,无非就是找个拍摄设备,回到自己村拍一拍。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当时月工资不够,当时从来没超过 3000 块——已经不在押钞了,去了潍坊当地一个美术馆,做布展。我用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 DV,直接杀回村里,周六周日就去拍。

我先找 60 岁以上老人拍。回了村,行李不放家,直接上户里去。我初中就住校,你以为很熟悉的乡亲,平时叫大爷奶奶什么的,其实非常陌生。但是我一敲门,说大爷我是那谁的孙子,就报我爷爷的名字,他就会说来来来,你有什么事,我无话不谈。就这么一扇门一扇门去敲。

就这样找了将近 100 个老人,在我感兴趣的这三年里。一开始我还真的拿那三年去靠每个人的个体经验,后来发现这个方法有点愚蠢。有时候你套不上。后来我放弃了设置好的问题,就跟他们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有时候聊到 DV 都没电了,天也黑了,太阳也下去了,他们就那样对着我说,我也这么听着他们说。我发现人和人这么面对面聊天的时候,你就完全沉浸在里面了。他们讲的东西,又陌生又荒诞,但是个人亲历,感觉每个人在那几年里,在大跃进之类无休止的运动里都非常荒诞。那些事其实就像把一些人强力驱赶到一个设置里,谁也挣脱不开,只能配合,不问结果,就像蚂蚱被狗尾巴草穿进脖子,在挣脱不开的情况下,你其实有意无意接受了任何的结果。个体的灾难,无休止的灾难都是被设置好的。我就发现,这么弄下去,我成了谁了?就是这些苦难,他们现在自己讲起来也觉得当时很可笑,这么单向度向你倾诉的时候,你是接不住这些话题的。你接不住。一个人经历过那个时代,以一种很超然的、像自己完全没有参与过的态度去讲,像在讲一个遥远的笑话。而你不知道这些,没有经历过,本身完全是作为一个小兴趣、小话题这么去聊。他们可能太缺倾听者,自己的孩子也很难这么去坐下来,一对一地去聊,有时候说说还容易被孩子说你太唠叨了,成天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

他们每个人都像《二手时间》里的那种。一个人,把事儿只告诉了你,而你又接不住这个事儿,要把这些事儿散布出去,你又做不到。它是一个个很具体的、很个体化的、很真实的事儿,同时这些个人又在集体之中,又模糊、又清晰。

这种撕扯的感觉我就受不了了。在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2014 年,我终止了这个事情。到现在这批影像我还放着。有好朋友提意见,说你可以整理出来一批,像吴文光的学生一样。但是这些年以来,我访问的人很多已经去世了。你知道特殊年代还有一些人和人的纠纷,你已经不能去征求那些人的同意,或者就连征求同意本身,在我看来都是不对等的。所以我就没整理、没发布。只有他们的后人,知道我拍过一些这一类的东西——但是具体拍了谁他们也不清楚,只是偶尔回家听老人说起——在老人去世之后会来问我要。我也在听说谁去世之后,把自己拍过的影像尽量用网盘发给他们,作为一个留念。

所以我感觉我退回乡村的这条路没有走通,反而给自己增加了难度。这事儿像大石头一样压着我。

那几年我又不上班了,从美术馆里出来了。因为一天中午临时闭馆,要清场,进来一个大爷。他说,你们这个地方还挺大,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美术馆。大爷你在哪住?大爷说,我就住后边儿。我觉得你们这个地方高大上,不敢往里进。

就是这个事拍了我一下。你说美术馆,这种传播美育的地方,一个在边上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只是因为偶然来找孙子才误入了这个馆。我后来想,确实,我们平时这种独立策展工作,也就是艺术家走秀,市场画廊来卖画。还有官方的一些展览,有时候观众不够还需要从周边小学临时拉来一帮观众,因为开幕式上站的领导多了,下面观众太少了,就需要调几个过来好看。

大爷这么一说,我就感觉这些年我一直做的其实和我理解的艺术是不相关的,而且我已经进入了一个很强的设置里面,反而离我想要的更远了。你觉得你在管理、做事,做幕后工作,在自己喜欢的小空间里成天挂画,但观众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欣赏状态了。以前美术馆的朋友,一旦彼此转成了雇佣关系,也非常别扭。你闲着他就觉得不行,得安排活儿。我就直接不上班了,不上班也饿不死,自己去找个工作室,自己说了算,是吧?

于是就看中了一个快要开不下去的咖啡馆,加了点转让费,也不用装修,就迅速转过来了。这个工作室弄了 5 年。我就写字、篆刻,保证有流水付房租和日常开销,就还可以,起码自由。一个人自由之后还赚不到钱,那可能是因为懒惰,我是这么看的。

这样以后我就想,回去更不可行了,同龄人都出来了,你回去干什么?那些回村的人去做个什么,更像是一个成功者在村里寻找反馈,他们不是真实生活在村里,回馈一点,显得人更高尚一点,成了这么一个事。乡村是被回避掉的。

我就感觉回去这个事怎么都失败,怎么去涂抹都不行。正好“口述历史”停了,我就开始思考梨园。

梨园那时候收入已经不行了。原来村里十多户种梨,陆续都砍了,地承包出去种玉米什么的,还能赚个承包钱。我父母原本在中秋节那会儿,梨快要落的时候会叫我回去,以前果贩会开车过来,拉走一部分,一开始量大来得多,后来种梨的人少了,果贩也不来了,所以得自己找梨贩。5 亩地,梨同时下来上万斤,不耐运输,又不能长期放,必须几天内卖出去。所以梨贩哪怕来了也杀价,不杀价人家就不要了,你只能认怂。一年辛苦,一万斤还不到一万块钱。5 亩地,不到 3 万斤,最后算下来都是赔本的。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做下来的,反正很多人用脚投票,进城打工去了,我父母还在做这个事。

一到中秋节,我就得回家骑着三轮车到周边村卖梨。平时他们一块多一斤,我一块就卖,卖完好进城。卖梨成了一个悬在我头上的事儿。本来我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混下去找我的办法,梨园这事儿又把我拖回去了。

我发现这事我躲不开。只有把这事解决掉才会安稳做自己的事。这时候乌镇做了戏剧节,还做得这么大。你看潍坊青年要看话剧,都得去济南、青岛,或者北上广。直到 2014 年左右潍坊才有了保利大剧院,孟京辉他们才开始过来演。那时候就看《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什么的。你会隐隐看到城市青年的这种生活方式,工作之外的消遣,看个话剧啊,听个音乐啊。那时候傅聪来潍坊开音乐会,一张票才 20 块钱。我看太便宜了,买了近 10 张送人。现场还是没有多少人。那时候你就知道潍坊有了新的东西,原来你觉得遥远的东西开始出现了。

我想乌镇可以办企业,还可以办戏剧,我这梨园要是真的找几个梨园子弟,反正都是卖梨,会不会卖得更好?但这事得让我有主动性。我对戏剧不了解,只知道这是城市年轻人的流行,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戏剧是新潮的,戏曲是偏老龄化的、陈旧的。乡村的经验和城市的经验混合之后,我脑子里好像有两个人一直在打架,彼此不相让。后来我觉得镇都能做——在我心目中镇就比村高一级,镇上面是区,区上面是市——我更敢做了,做失败了我无所谓啊,在我看来怎么都不会做坏。

我还想到不能叫“农村”,阶级属性太明显,大家对“农村”有偏见,那种素质低的想象。很熟的朋友,有意无意“农村人素质就那样”,我听了就非常不舒服,虽然他们说的不是我,但你知道人的偏见真的会内化。所以我用了“乡村”,更唯美,没有那种城乡对立,能缓释城乡的关系。

还是从梨园来做,一年两回,春种秋收。我的设置是,戏剧节分两项,一块戏曲,一块话剧。戏曲就是村里常看的京剧、吕剧、梆子戏,老百姓愿意看的,在广场演。话剧是为了拉城市里的年轻人或者村里的年轻人。就粗略这么分。还有一个板块,纪录片单元。就这么弄了第一回,当时不叫“回”,叫“届”。那天因为没看天气预报,下了雨,反而增加了在梨园里的效果。很多人钻在树下、爬到树上去看,地里演的戏后来不得不转到村里的一个大饭店,纪录片也在那里放。弄了一天,挺兴奋,想秋天接着弄。这时候有本地媒体开始报这个事,秋天的时候《澎湃》就来了,引起了更多关注,有朋友就问我需要什么,我支持你一点,完也想参与,他们就出了一些青年剧团的差旅费用。就这样连续两年,从广州到香港,从东北到宁夏,还有北上广的,呼呼地都来了。村里也热闹,周围村的地方戏也来演,村民自己组的小团,唱歌跳舞的也来。外面来的团体会探索村里的各种空间。

后来我想这个事,更像是一个问题中的人回到了问题本身。我自身是从乡村出去的,看似是一个主动的选择,其实只是城乡二元对立导致我被动出去的,我没有选择。不对等导致只能单向流动。当然这个问题也很难找到出口。我其实是遇到了困难、痛苦,被现实打回原形,又不得不回到问题中心,只是我迟迟没有去面对而已。我发现我越绕,越拧巴,这根线扯得越紧,最后还是得回去。

2016 年秋天有一个剧,是广州肢觉剧场演出的,叫《芜——致大地上的无名者》。那年秋天的主题是“芜”,取“田园将芜胡不归”之意。他们提前送了一个本子过来。我本来抱着不干预,你们来演,自己找场地,我给他们设置了几个剧场,比如说,有老百姓挖土盖房,后来《土地法》拉了红线,只能从自己的口粮地里取土,村里就经常出现突兀的大坑,我就把这种叫“下沉式剧场”。真的下沉。还见过各种打麦场,大家收麦子之后晾晒的地方,随着机械化这种空间都没用了,长出了野草,这就是村里的地理形态。

《芜──致大地上的无名者》演出现场

剧团在这里驻地一周,排练非常有热情。正好是玉米秋收的时候,他们选了一块玉米地。还有两天就要演出的时候,说坏了,那个场地被人用了。我一问,是村里有人借村里一笔钱,还不上了,就用他的机器给村里耕地还账。地刨了就软了,一踩就陷进到里面去,排练就被打破了。他们问,怎么办?

我就领他们村里转转,领到村口一个大麦场,我们叫“场院”。我说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这地方乍看全是乱草,有老人种点豆子,也跟乱草差不多。为什么我感兴趣,因为这地方以前夏天干旱,是老人祈雨的地方。弄上桌子,摆上贡品,一起围着唱一唱。完了以后烧纸,桌上的点心就会分给小孩吃。我就很感兴趣,因为有点心吃。但是后来没人再弄这个东西了。年轻人不信,年纪大的也不弄了。

剧团听我说,问我还找得到当时的老人吗。找到一个。剧团很兴奋,还把老人的歌录下来,又找了村里会点文艺的老人,听他们谈一谈,唱一唱,还邀请他们到时候去看演出。到了那一天,他们演一个默剧,没声音,就把村里人的生活动作化到他们的演出里。剧讲了一个故事,“土地上长了一棵树,树生了一批人,人在土地上生活、繁衍生息,小孩从出生到长大。他们靠天吃饭,突然天不下雨了”——他们就把当时的祈雨仪式演出来了。

当时打麦场四周站满了人。因为那天有集。我凑着集安排戏剧节,摆摊的和演戏的就会有交流。但我也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跪在地上祈雨的时候,音响师就把前几天录的老人的祈雨歌放出来了,旁边老人一听,这太熟悉了,于是就跟着唱起来跳起来了。

就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事成了。真的,我又回到了童年,人们还相信他们那一套,相信祷告是有用的……就凭这个一瞬间,我觉得这个事有人看没人看,做成什么样,在我来说都无所谓,我肯定会做下去。

我们村不是一个锦上添花的地方,基础设施都没有,各方面都不属于优选之列。后来朋友说很难支持了,因为我不收门票,商业注入也很难,村里也没年轻人了,所以费用慢慢没有了。很多人觉得这个节要垮了。恰恰我认为,如果一直有费用在支持,可能短时间内规模会越来越大,但从我们村的现实处境来说,又不可能产生持续的商业点,所以费用迟早会断的。如果各种设施都很完备,我只是做一个锦上添花的事情,又和我的真实处境相悖。所以费用的来去,在我看来是必然的,我更得把事情做下去:这种逆不是为了逆而逆,而是在我真的朝向去解决自己痛苦的时候,你的行为被大家说是逆反的。

所以我就跟来表演的人说,差旅没有了,大家可以自己选择来或者不来。很多人说路费不是问题,让我不要担心。我就尽量在村里提供吃住,更像一个互助,人来了,吃在家里吃,老人和朋友帮忙;住都是去农户家里,按性别分开,农户腾出一个屋来。多的时候有上百人,分到村里 50 多户。

慢慢地到了疫情,我觉得还得做,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还有空间。外省的不能来,我就邀请做线上,哪怕是论坛、工作坊、讲座都可以。本地的还能流动。后来实在不行,就停了一回。后边继续做。谁也不知道一下子就过了三年。

2020 年,武汉封城,我一看这个事很容易就被搞成一个很顺手的事,一下子全部封,顺手这么一来,全国都很方便。我看不行,我得撤。11 月我就把工作室转让了,全部搬回村里。也恰恰是我回去了,否则后面真的很难看,转都转不出去。

我回到了亲密关系之中。其实之前偶尔回去,很多问题不会暴露出来,等我住回家里,我就发现父母怎么整天为日常争吵,问题会从一些小事的缝隙里溢出来,在整个日常里弥漫开来,我一开始还试图讲理,后来发现无解,我就只能用我的办法。我说妈妈你可以看点书——我希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就给她看了杨本芬。

我认为杨本芬已经不是素人写作了,她的文学水平已经很高了。结果她看不进去。余秀华也看不进去,她觉得用词造句不是他们能用的话语。我又给她看了姜淑梅,书叫《穷时候乱时候》,更口语化,像讲故事一样。她看了两本,说这个也能写书?我也可以!我的故事比她精彩!这就一发不可收拾。我一看她想写,我说抓紧写,弄个小本,把你想到的题目都列出来,能长则长,能短则短。

《穷时候乱时候》

一开始还煞有介事这么记在本子上,一开始还是象征性地去做,但是我观察几下,发现不对劲,好像不是这么应付的,晚上她也挑着头灯在那写。当她真的去回忆的时候,好多事都挤着要冲出来。

我发现这个事有点闯祸了,这个事了不得。她已经不再随便讲个故事,而是晚上不睡觉,闷着个头在屋里挑着灯这么去写。

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妈回我姥姥家,我姥姥姥爷都去世了。我把一个老相框拿下来,拿到我舅家,让大家按照各家的都分一分。突然一张照片,上面的人我不认识。我母亲在那已经绷不住了。我母亲是家里第一个孩子。那是她一周岁,爸爸妈妈抱着她,在潍坊市里(离村好几十里路)照了一张周岁照。

我妈妈当时在娘家的家庭生活非常好。挨饿的时候,她能吃饼干——在村里不可想象——因为我姥姥家做点小买卖,和村里种地的收入不一样。她是 1958 年出生的。因为家里缺劳力,就念到初中,再说我姥爷有点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了。她其实非常委屈,到现在说这个事还非常生气。后来嫁到村里,这辈子都在种地生孩子。我还属于超生的,罚了 2500,本来家里就没什么收入,夫妻关系也不是很好。

所以她一看到这张照片,想到小时候那么受宠爱,真的——我后来想起杨万里的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我母亲的故事就是这样。她后来小本本不用了,直接用挂历,白的,很大。村里人家不用的也要过来了,断断续续写了俩月。一共 13 万字,我给发到我的公众号上。她说写完之后一块石头落地,本来 60 多年的事情一直没有忘,等写完了,都忘掉了。人重活一次。

我没回村之前,好多朋友鼓动我,说你回村里开个图书馆。我不缺书,村里也不缺房子,无非就是要把书运回去,定期开门。但我一直没有做,因为我觉得让我去村里守着,就是把我拴住了。这事永远做不了。

等我母亲的 13 万字发出来以后,一个朋友,在潍坊做女童保护的萤火虫公益助学中心郑凤鸣,她本想鼓动我在村里做个乡村图书馆,说这回找到馆长了。我说是谁。她说就是你妈妈。我一想,确实。

萤火虫图书馆是去年五一开的,完全靠社会捐赠,租了我家后邻的一个南屋,有个 30 平米。有月捐人制度来支持房租和馆长的基本补贴。保证定期开门。我后来觉得,现在很多图书馆、乡村书屋都在村委里,不可能开放,所以必须独立出来。老百姓不可能去村委看书。然后图书配送,你得有固定藏书,还得不定期更新。第三就是要固定开门。这三点做不到,乡村图书馆在哪里都不能落地。

萤火虫图书馆主要是针对孩子,书都是城里家庭赠来的绘本。有将近上千本。我们村小学,有附近三个村的孩子在这上学,一到六年级,今年有 80 个,多的时候能来四五十个。

图书馆就成了我妈妈的主业,我爸负责家里。梨园 2020 年我回来就停了,及时止损。我妈妈整个人焕然一新。我就发现其实乡村里的人,被太多东西压抑住了,本来有很多可以伸展的枝条,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但都被砍掉了。她现在不写自己的事儿了,开始记录她身边的人的事。

她用一个词,叫“上货”,买东西那样,这个词是从姜淑梅那儿来的。她就上她女儿住的社区老太太家里去采访,把她们的故事“进进来”,写出来,就叫“上货”。我妈现在也是。

我从村里回到了城市,又去城里动一动,教教写字,刻刻印。又开始这种流动。戏剧节这几年费用相对少了,人也没来这么多了。做三天节的话,有人提前来,差不多有 7 天都有人,每年花个万儿八千的,还能承受。

有人劝我和官方合作。为什么我不这么做?我们镇里小学,有一年要搞创新案例。我就看到一个小孩,放假回来穿着一个小八路的衣服,学校排戏弄的,放了假她都不脱下来,穿着上同学家玩儿,非常自豪。我就在想,我现在弄个戏剧节,又是乡村振兴,如果主动去和政府合作,我能迅速想到让我抓住村里的小孩排红色剧,那是打死我也不愿意的。这种可能性我不需要做证明都能想到。我只要合作就会迅速变成那样,那我还不如不做。现在哪怕戏剧节没几个人来了,这是它本身的边界,就是这么着了,要是合作了,我再叫停,也不是我想停就能停的。

村里人给戏剧节报剧目,其实也是所谓的样板戏,老年人唱的还是那些。从公共生活来说,村民自发参与,我无法拒绝,虽然我个人反对,但这是基于自由选择的情况下。我不干预我认为的自由,但是往下宣教不一样。

我一直抱着“做一回算一回”的态度。每年我被动报备,各种签字,你真的能看到各种基层权力层层加码,你本来就不会当成一个可持续的事情。

我小时候在课堂里不是一个学习好的学生,但后来我发现,我学的一些成语都非常好:刻舟求剑,掩耳盗铃,亡羊补牢。

我这几年对这几个成语理解得非常确切。“刻舟求剑”,你从村里被动出来在城里又留不下,不得不谋事打工,看似抵达了自己的爱好,哪怕再边缘你也觉得自己是处于靠近的状态,但实际上越靠近、越远离,你就不得不重新去校准,重新问自己,试图重新去确认自己的行为。所以河流动、船流动,当你看到宝剑落下去的时候,刻一个标记对于你是否能寻找宝剑已经不重要,只是你的本能反应,你自身的一个刻度:证明你自己是真实的,哪怕是痛苦的,这痛苦都是可触的,而不是虚无的。


Q:你最近觉得什么东西比较有意思?

A:我妈妈的“上货”挺有意思。以及我现在又能进城了,村里没有快递,有时候他们寄书都到不了村里,只能到镇上。我去镇上取快递都像旅游一样。几个月前我重新开始教课,觉得大家又流动起来了,很有意思,很好。

Q:你最近有什么想解决的问题?

A:看看能不能在潍坊再找一个相对小一点的空间做工作室。

Q:你想找谁来接力?

A:潍坊今秋天开了家独立书店,大风书店,书店主理人 Luly, 独立书店对一个城市来说太重要了,对一个人来说更是如此,就像萤火虫图书馆之于牟家院村,图书馆之于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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