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心翼翼地聊了聊两岸三地然后在墙里被和谐了|野聲电台第九期
传说上帝为了不让人类建起巴别塔,发明了不同的语言,让人们难以沟通,无法齐心协力。可是同样都是讲中文,两岸三地之间也存在着一些难以跨越的偏见:“蝗虫”、“废青”、“台巴子”……在野聲电台第九期中,来自大陆的秋凉、来自台湾的Adon和来自香港的叶翊一起讨论了彼此的刻板印象,并分享了白桦的小说《苦恋》与歌曲《没有烟抽的日子》。
秋凉:我们80后的回忆里有部经典的电影叫《旋风小子》,是由林志颖、郝邵文、释小龙主演的,在这部电影里我有个非常印象深刻的镜头,郝邵文第一次随父母去大陆,在酒店楼梯上碰到一个大陆的小女孩,会撩妹的郝邵文就跑上去“啾”亲了一口,说她“大陆妹”。
那个时候大家对港台的认识是很遥远的,很多人不了解香港人、台湾人是什么样的,现在我们在国外留学很长时间了,也会碰到来自香港和台湾的朋友,但我发现虽然大家都讲中文,但彼此好像生活在平行世界里,所以今天邀请到几位朋友一起来聊聊大陆、香港和台湾的刻板印象。我来自大陆,祖籍是江苏苏州,Adon来自台湾新竹,另外一位朋友也是做音乐的,来自香港,让我们欢迎叶翊。
叶翊:Hello,大家好,我是叶翊,目前在意大利米兰生活,我是一个在读的音乐学院学生。我呢其实本身的生活背景蛮复杂的,因为我一开始出生在大陆地区,后来随家人去了香港,所以在两边都有生活过。在大陆的印象主要来自广东,我本身是客家人,小时候生活在惠州,印象是非常好的,是个非常非常漂亮和干净的城市,即便后来去了香港,还是很想念在惠州的生活。(到香港的时候)其实我没有受到太多文化冲击,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本身和香港非常相似,所以真的挺喜欢大陆的。但是在我真正成长过程当中,我有机会去到了更内陆的地方,去了北京和上海,我会感觉明显往内陆去的话,政治氛围会比我们强烈很多。第一次去到北方内陆地区,看到冬天树叶全部掉下来,我是非常吃惊的,因为在广东和香港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
如何区分大陆人、台湾人和香港人
叶翊:如果不开口讲话的话,我觉得他们样貌上没有很大差别,主要还是从服装风格上来讲吧,在这边接触到的大陆朋友会穿很多名牌,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在米兰,他们很多朋友学设计会打扮。香港人打扮普遍比较简单,不会穿得很华丽,因为大家还是要去上班,以方便为主,老一点的人会要你打扮要得体一点。台湾的话有分外省人、本省人和原住民,原住民会比较明显能看出来,作为男生我看台湾女生会比较可爱一点。总的来说大陆人会穿得很华丽,香港人上班的话穿得简单些,台湾人的话没有太多了解,第一印象觉得台湾女生很好看。
Adon:就外形的话没有办法第一眼区分,对我来讲最容易区分的就是口音吧,一开口八成就能辨别出来,来自中国大陆的朋友卷舌腔比较重,台湾的话发音会比较特别,香港会有广东腔,一般是这样分辨。
秋凉:我会觉得台湾的女生打扮更日系些,大陆来的女生可能更受韩流影响更大,穿衣风格更韩系一些,香港的朋友总体给我的印象是更西式,有种彬彬有礼的距离感。那我也是通过和Adon的交流知道在互联网上用简体还是繁体中文,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方便,还涉及到政治。我的话比较习惯简体中文,小时候看台版漫画,看得懂繁体中文但不太会写,你们呢?
叶翊:平时沟通的话,我母语是客家话和广东话来的,因为在大陆生活过,普通话讲得也还可以,现在在海外会选择用普通话交流,除非对方也是讲粤语,当然我用粤语是最舒服的方式。
Adon:我自己用繁体中文比较多,台湾有些通俗语,讲台语(闽南语)比较普遍,虽然我是客家人但多少都会知道一些台语的词汇。
秋凉:大家用什么通讯软件来沟通呢?像我的话用微信最多,和其他地方的朋友会用WhatsApp和Messager。
叶翊:我个人比较喜欢用WhatsApp,WeChat有些东西不太方便讲,只能约一些朋友出去吃吃喝喝,没有太大影响,大多数香港人会用WhatsApp来沟通,加上本身在海外,会用WhatsApp。(台湾人常用的)Line的话没有用过,即便在外面认识台湾朋友,我们也会通过Facebook来联系,或者用回WhatsApp。
Adon:我成长的时候刚好网络时代崛起,换过不少通讯软件,在Facebook之前用过MSN,是我那一辈人的集体回忆。我大学毕业后,台湾大部分人用FB和Messager比较多,后来是Line,我因为用智慧手机比较晚,加上出国的关系,用Line比较少,用WhatsApp比较多,和大陆的朋友用微信比较多,现在好像用Instagram更多。
最常见的地域偏见
秋凉:我最早2007年到韩国做交换生,曾经被韩国人的一些问题雷到过,比如问上海是不是只有三个季节,中国人是不是买不起面包吃不起泡面,当时韩国是互联网发展最快的国家之一,这些人的问题让我感到非常惊讶。来到意大利后发现大家对中国人包括大陆人也会有很多误会,比如认为大陆人因为“墙”的缘故比较闭目塞听,不清楚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事情,习惯于被威权统治,实际上中国人这么多,我们也有很多机会出国,旅行也好留学也好,有很多机会接触到外界信息,也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并不是像某些论坛里批评的那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叶翊:我现在这个阶段很多香港人会觉得,一定是要认为土生土长才是香港人,那如果要这样谈论的话我就不是一个香港人了,即便我所有的家人都在那边,也在那里生活过,但这么讲的话我算不上是一个香港人了。但我会经常给香港辩护,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那里是我生活的地方,是我的家来的,所以在碰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偏见的时候,我一定要站出来替它说话的,这种偏见很多时候是因为大陆朋友因为资讯的问题(信息不对称),对香港在政治上有些看法,我会稍微解释一下,但也是看情况地去说,因为有些人你跟他讲是不会听的,而有些人是发自真心地想要去了解整个事情是怎么样子的,那我会去解释。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不是以一种想了解的心态来问这个问题,其实是以一种专门过来欺负你(的心态),我们知道大陆现在很有钱,他们会有这样的心态来跟你说这样的话,后来我也不会主动讲自己有香港人的这个身份,除非是比较了解了,知道他们愿意了解这些情况的话,才会说自己是香港人,把一些资讯传达出来。
Adon:我出国之后呢其实也碰到蛮多对台湾的刻板印象,首先是“茶叶蛋”,刚认识的大陆朋友问我,台湾人是不是觉得大陆人都吃不起茶叶蛋,我觉得很奇怪,他们就找节目给我看,我也没听说过那上面的人,台湾有很多这样的政论节目,就是为了吸引眼球,一些名嘴也有言论免责权,爱讲那个什么讲什么。意大利人有些比较了解台湾,可能是因为在那里工作过,对台湾的印象是“科技之岛”,也有碰到研究过中国史的意大利人,比如一个在米兰大学读哲学史的男生,还有一个意大利爷爷坚持说自己了解到的台湾的国父是蒋介石(应该是孙中山)。英国和美国的朋友可能对台湾更了解一点,因为本身接触比较多,台湾对美国也比较了解。
秋凉:我也想补充一个很好玩的点,我妈妈在得知我和台湾男人交往后,第一反应是问年纪,得知年纪相仿后问是不是有小孩在大陆。在我们江苏老家对台湾老板印象不好,因为有很多台湾老板到内陆工作的时候会包养大陆妹,两边开花,风评是不太好的。
如何定义“同胞”和“中国人”
Adon:我第一反应是对台湾人会更有亲切感,可能往外画一圈是华人,中国人,讲中文的人,一般人都会有这种“同心圆”的概念吧,像我如果接触到新竹人的话可能更亲,“同胞”的概念可大可小,可以说是个光谱吧,就像我们也可以说和火星人一样是生命体,看你的同心圆怎么去扩张。听到“中国人”这个词的话,我自己是随着成长历程有点改变的。小时候我们学习历史,“上下五千年”,“炎黄子孙”,作业簿后面都会有“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但小时候我一直会有种困惑,因为我很喜欢中国历史,但读到《史记》里的地名,都没有去过,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好像台湾也不能控制这些地方,我们也不是那么好去,我学的历史书上也没有介绍到台湾,直到郑成功之后才有台湾的出现。我爷爷90年代很想回广东老家,但也一直没有办法回去,当时两岸之间不是那么容易往来。后来随着年纪增长,知道了更多前因后果,就会开始有些摇摆,虽然我很喜欢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但是现实来说当大陆在国际社会跟“中国”的联结越强,那我跟“中国”的联结就越弱,文化上的联结不会改变,但是政治上的联结会有个消长的关系。
叶翊:我觉得全世界的朋友都是我的同胞,我们都是人类,我们的生活都是一样的,都有把爸爸妈妈,如果有机会见面大家都是同胞。“中国人”这个概念本身都很模糊,现在以政治身份来讲我也是中国人,这只是这个国家的名字,以后改个名字也是一个代称而已,对我来讲没有任何一个实际意义。我更愿意讲自己是个国际公民胜过一个中国人,种族身份上我会说自己是华人,有这个概念,跟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美国、加拿大啊,和我说着一样语言的华人,会有认同感。“中国人”只是一个政治代号,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秋凉:在我看来“同胞”和“中国人”几乎是划等号的,我对它们的概念不仅来自课本,还来自于小时候看央视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会像报菜名一样,报世界各地的华人华侨发来的祝福,还有世界各地的中国人喜迎新年的画面,这些非常强势的有文化号召力的场面会印刻在我的脑子里,让我形成了一个印象,就是我们中国人同胞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在每个地方都能找到华人的身影。
但反过来说“中国人”是不是一个整体呢?像今年新冠肺炎刚开始蔓延的时候,大家对武汉人和非武汉人,是否把他们当作“同胞”来对待,包括染病的、疑似的、痊愈后留下后遗症的人,我们是否把他们列入一个歧视链,作区别对待,包括我们老家也有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区分。表面上我们提到“大一统”的概念说中国人,实际上具体的生活中我们又会划分成各种各样的标签,互相排挤,互相diss。现实中的中国人的面相是多种多样的,很难用一个概念囊括起来。
两部被禁的文艺作品
当我们讨论身份认同的时候,我想推荐一本我本科时候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课时提到的《苦恋》。它的作者白桦原名陈佑华,1930年出生于河南省信阳,去年1月份去世了。这位老人家1947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文革结束后,他发表了一本著名的反映文革苦难的小说《苦恋》。小说本身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但是在此基础上拍的电影《太阳和人》遭到官方的猛烈抨击,当时《解放军报》的批判文章说,《苦恋》违反了四项基本原则,但又有人支持白桦,说他的《苦恋》“达到了当时一些作家不能达到的历史高度和深度。”
这本书讲述的是画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凌晨光少年时代生在旧中国,家境贫寒,但非常有才华,得到很多人的器重。青年时期被国民党抓壮丁,后被船家女绿娘搭救。凌晨光一直反对国民党政府,为躲避特务追捕逃到国外,在美洲的某个国家,他成为著名的画家,绿娘也来到美洲,有情人终成眷属。新中国成立后,凌晨光和妻子返回祖国,在五星红旗升起的同时,他们的女儿降生了,并取名为“星星”,过上了天伦之乐的生活,谁知道赶上十年“文革”浩劫来临,跟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他们一家的命运堕入谷底。在凌晨光生日那天,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女儿星星无奈,决定和男朋友一起到国外去。凌晨光表示反对,女儿反问父亲,这也是文学史上非常著名的“天问”:“您爱这个国家,苦苦地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凌晨光无法回答。此后,他被迫逃亡,靠吃生鱼、老鼠粮生活,成了荒原上的野人,剧终时,雪停了,天空放晴了,而他的生命也到了尽头,他用最后一点力量,在雪地里爬呀,爬呀,最后爬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
后来中国领导人也对《苦恋》争议发表了看法,白桦被要求通过给《解放军报》和《文艺报》编辑部写信的方式进行检讨,最终使这一风波得以平息。白桦的《苦恋》开启了反思文革的中国伤痕文学,但根据小说拍摄的影片,至今还是没有办法在国内看到。时隔多年,白桦在接受采访时再说起《苦恋》,表示自己不后悔写了这部作品,并相信它肯定会被“解禁”。在2008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他说“《苦恋》的本意是呼唤人性的复归,是把‘人’字写在天上,是表达祖国的苦恋者们的苦难历程与真诚心迹”,因此,他认为这本书的出现“只是一个在特定历史时期里的正常文学创作活动。”
其实作为文艺青年,我相信大部分人在创作的时候也不是刻意地围绕某个政治观点来表达,而更多的是像大自然的开花长叶一样,去很自然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本质上一切的文艺工作都是围绕自由,都是为了追求自由。今天我们给大家介绍一首歌,可能在大陆不太容易听到,但它是非常有魅力的影响很深远的一首歌。
Adon:这首歌是《没有烟抽的日子》,由张雨生谱曲,可能因为作词人的关系,在中国大陆没有办法广泛地流传,在台湾某些圈子里倒是蛮流行的。我第一次听到它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和朋友参加大学的民歌比赛,蛮幸运地到了总决赛,有其他组的选手,就是我的学姐南瓜,翻唱了这首歌,这首歌我觉得主题就是“自由”吧。当然啦,人要先求温饱,之后再去追求更多内心上其他层次的感受,但是自由呢,我觉得它是危险的,但也是必须的,自由的界限一直都是一个话题。或许每个人对自由的需求不见得一样,但是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像李文亮医生说的,“一个健康的社会不能只有一种声音”,人民有免于匮乏和恐惧的自由,匮乏就是吃饱穿暖,恐惧就是对发言不会感到恐惧,不希望自我审查,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
秋凉:下面让我们欣赏Adon带来的《没有烟抽的日子》。
关于归属感
秋凉:我有个非常喜欢的寓言故事,说北风和太阳打赌,看谁先能让路人把衣服脱下来,北风拼命吹风,想把路人的大衣吹跑,但因为太冷了,领路人死死裹紧了衣服就是不脱,太阳哈哈一笑开始发热,路人被热得冒汗了,就主动把大衣脱下来。这可能也是我对整个文化氛围的感受吧,哪怕一些声音是愚蠢的、荒谬的,但我们不能因此禁止他们发声的权利,就像苏格拉底说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反过来,我们也希望更多的声音和更多的看法被听到,只有通过这种公共的讨论和理性的思考,我们的社会才会进步。我想问下小叶和Adon,你们在海外多年,觉得在哪里更有归属感呢?
叶翊:我生活在国外还是会想念香港,香港对我的定义是很重大的,相当于给了我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一种选择。且另外一方面,我家人都在香港,所以想家很正常的,香港是我相对熟悉的一个生活方式和环境。但是这种熟悉感和归属感也在慢慢地消失,我觉得“归属感”这个东西会变的,它不是你从哪个地方来,就一定会对那个地方有归属感,不是这样的。我现在回香港,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以前的大陆城市也变了很多,不再是原来简单纯粹的样子。我印象中的香港是一个很开心、很温馨的地方,但现在回香港可能很难去感受到当时的感觉了,因为这一段时间很多的斗争让原本这个城市有的一点点温暖都好像没有了,变得一定要去对立一样。可能我的感受之所以这么深,是因为我的出身不是百分百的香港人,不是土生土长的,以前他们会更加接受我,但现在很少会有这种感觉。现在问我归属感在哪里的话,我会觉得现在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有我的归属感,这是我最终的答案吧,对一个城市、一个地方会慢慢地淡忘掉。
Adon:可能因为离开台湾太多年了,也错过了很多变化,对台湾有一点距离感,所以看事情的角度也会发生变化,这种距离感也会削弱归属感,如果我一直在台湾,从来没有出来过,可能归属感会更强些。在这边身为外国人,我觉得找到一些理解的人会特别有归属感,不见得是字面上的理解,而是你看到他和你做相似的事情,对这个世界有着相同的疑问,生活方式是很类似的,这种联结可能超越语言和地域,每次到这种时刻时候我会比较有归属感。
秋凉:作为一个女性,我会用这两段话来表达我对归属感的理解,一段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的:“作为女人,我没有祖国。作为女人,我不需要祖国。作为女人,我的祖国是整个世界。”汉娜·阿伦特则说过:“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所以就像小叶说的,他的归属感来自家人,我也一样。当我们接受了高等的教育,走向了学术的道路,或者经历了太多繁杂的事情之后,我们可能会变得麻木,可能会失去对这种具体的爱的感知,但我还是希望每个人有足够的运气,保持这种能力,去爱每个身边具体的人,而避免自己被宏大的不可知的概念所吞没,因为我们脚下的是现实世界,我们即将拥抱的爱人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缺点但也有可爱之处的人。
感谢收听「野聲」电台,让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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