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饥渴症，急需一场抚摸！

我觉得我变了，开始有点厌倦性了，很多个时刻，我分不清楚性和身体的亲密抚摸到底有什么差别？

01

雨声轰鸣地像是风扇的声音，凉爽的温度，女人的手。按摩店的妇女在捏捏、按按我的身体。她们沉默，但有力，她们的手，温柔而富有温度。隔着异乡的语言，而肢体饱含关注。

那是在清迈的一个泰式按摩店，我坐完通宵大巴后决定体验。泡脚、更衣、进入昏暗但有芳香的房间躺下，一连串不需要语言的动作后是静默。

陌生的年长女人，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我发现我的身体并不拒绝那样一双手，将我折叠、将我推拉。我从前只在盲人按摩店被痛得吱吱作响。那是男师傅，男人的手总是那样粗鲁，令人疼痛。我意识到，有些时候，我只是需要一些女人的照料，需要倾注关心的目光，需要有人抚摸我的身体像是某种爱。

其实不应该把普通按摩也给性化的。东亚社会总是耻于谈性，但又能够毫无边界地容忍陌生人彼此触摸身体，多奇怪？很多次看到这样的言论，每次按摩时我仍然总是忍不住想。现在我有了答案，按摩就是一种亲密抚触，定期地舒缓东亚人内心隐秘的皮肤饥渴症。

大约是夏天，我开始意识到我内心深处对性的渴望，很多时候只是一种皮肤饥渴症。我内心叫嚣着，我完全能够接受一个陌生人抱着睡个素的。我分辨出那种欲望并非来自寂寞，我不是需要有人爱我，我只是想有人抱着我入睡，抚摸我的身体，感受到另一具身体跳动的心脏，让一种躁动和不安过去。

我和前任在一起时，我会把做爱称呼为“youni massage”（yin部按摩）。这个词来自于我在泰国街头电线杆上看到的一张海报，泰国传统服务，一个whats up群聊二维码。上网搜索出来的图片是粉色的帘子、传统的木质房间、点着蜡烛、撒着玫瑰花的水池，很温馨很身心灵。我严重怀疑是一种性服务，但又没有证据。

女人的性高潮，科学来说，只是一场对神经的挑逗，因此，我把自慰也叫做，youni massage。我常开玩笑说，有了小玩具这种完全为欢愉而生的工具之后，性爱对象早就可以被“优化”掉了。那是什么没有被小玩具完全替代的呢？就只剩下一种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力，与这力催生出的花朵。

对那时的我来说，这种力只是一种助兴。整体风潮上来说，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戒性，进入性冷淡的时期。我可能是厌倦，厌倦了一种性欲文化的模仿和表演。如何前戏、如何dirty talk、又如何浪漫，都是一种集体性幻想驱动的行为。现阶段，我不太想要这些没有创意的东西了。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渴望的对象，还是因为这一切太乏味，都不如给我助兴，不如一场自我按摩。

02

什么比按摩好，可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接触即兴。按摩是一种单向被动的享受，而接触即兴，是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你来我往，需要很多的信任。

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isation），作为后现代舞的实验产物，是一种融合了舞蹈、身体感知与即兴创作的艺术形式，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舞者通过身体接触和互动，共同创造动作，没有固定套路。大家根据重心变化、平衡和触觉的感知自由反应，像是在用身体对话。

23年春夏时候我因为写稿短暂接触过接触即兴的组织，跳过几次舞。在语言缺席的空间，木质地板上和陌生人从身体开始认识，调动不寻常被使用的肌肉，重新学习每一个微小动作的产生。肩部、头顶、胯部、脸部、大腿和膝盖的肌肉触碰都可以成为人和人打招呼的方式，而不仅仅只是握手。那时我并没有真正爱上接触即兴，更像一个好奇的学生。

jam，舞酱是一种太接近舞蹈本质的东西。音乐响起的时候，身体的任何一块肌肉都可以选择动。而我在这里要讲的是一个男老师。他太好了，他的身体太有支撑，我们一起jam的时候，比做爱能得到的快感更多。也正是和这个老师第一次跳舞时，我意识到，上文写到的夏天，我太能接受一个人和我睡素的，其实是一种情绪上的脆弱在身体上的反应，同时，也关于我的信任危机。

夏天快结束时，我因为机缘巧合走进一节主题为“共同的身体”的即兴舞酱（jam)。这个主题要求舞者们摒弃了“个人身体”的局限，而是进入到一个“共享身体”的状态。身体会有一个支点，彼此对抗住，因这互相的力而支撑住，幻想共同体的形状。我和七八个陌生人一起在木质地板房间中，仿佛通过一个支点想象榫卯相嵌的一辆车，共同驾驶。

如果仔细感受的话，你会发现长者的身体肌肉更松软，用力更柔和，而年轻人的身体总是很硬，彼此容易冲撞。男人的身体，肌肉或者骨质，接触下来感觉像是树木一样，总是很硬。柔软的则是女人，这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的事。

带领我们的男老师，脑袋光圆，身体结实，儒雅有礼，穿着棉麻纯色舒服的衣服，他在整个空间中游走时太像一只鹤，身形飘然。他赤着脚在地板上的移动都仿若在跳舞，轻盈而张弛有度。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的身体是如何卷在一起的了，心里只是感叹，老师太好了，他的身体支撑着我，任我做主导，而他跟随，他像是一阵非常柔软的风，一块橡皮泥，一个懒人沙发。

我能闻到他的味道，微微的汗味，他在我耳边非常温柔地说，没事，你躺下来，躺下来才好施力。他让我与他背对背时放松全身，让我用胯部顶着他的身体，用背部肌肉和他靠在一起。我总是在面朝上被托举时不敢脚尖离地，我也不敢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别人身上。我总是假意倚靠，其实自己的核心收着力。这背后是显而易见的，我不敢去依赖别人了，或者由于我的成长，依赖别人其实是偶然的瞬间，很偶尔发生的事。多数时候，我还是太过独立了，因而总是想着逃跑。

而老师，像是用身体无言地为我做了一场心理咨询。我听到耳边轻微的喘息，他再次说，你放松，你把全部的力压下来，放在我身上。他的身体是如此有力，柔韧，用胯部、肩部、背部......就完全可以让我离地，像两只在游戏的蝴蝶。身体跟随音乐起伏，大脑放空。我喜欢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喜欢四肢、肩部和腰，我们扭在一起，像是两株藤蔓，彼此缠绕。要很注意，很注意听对方身体想要去往哪里，跟随，也要很注意，很注意聆听对方某刻转换了身份，一切将由你主导。主导与跟随的变换，是和性一样有趣的互动，同时又是流动的，权力并非固定。

空间里所有人都在双双翩飞，谁也不会在乎谁，每个人都只关注在乎自己与对方，何尝不是一种私密空间呢？我的皮肤饥渴得以安放，我内心的不安与犹疑也消散在越来越热的体温，与越来越快的喘息之中，有时我自己都暗自羞涩。我早已闭上眼睛，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待我抽离，舞池中只有我和老师仍在舞，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后来带我去的朋友说，看你和老师跳舞感觉很性感，但是一点也不色情。我很意外，我以为只有我感觉到了，原来每个人都能看出来。那是一场并不下流但色情的索取，是一种很纯粹但涌动欲望的翻涌。那时候我真正开始爱接触即兴，这比做爱，似乎更接近我想要的性的本质。

03

也许是我长大了，知道那是限定，我并没有产生任何对老师的“移情”，即便这样有劲的身体令人着迷，即便我们还有过，我可以称之为高潮的东西。那是另一节课，我在日记里写下：

“他是站在我身后用手抚摸我的头顶开始今夜的舞的。我的身体应和着缓缓起立，闭上眼睛。我现在已经足够信任他，愿意把身体的一切交付给他，他总是先跟随，然后才是主导。言语无法抵达的地方，是呼吸。我下流地想象着与他做爱的过程，我们拧在一起，也互相依偎。他几次把我托举起来，中途最重要的那次，我迫不及待把它命名为高潮。他将我举在肩头，我像是正在飞翔。旋转，越来越快，呼——吸——我高兴极了！其实也说不出是那个时刻他意识到我一点也不害怕，他转啊转啊，越来越快，周围人开始欢呼。这就是我今天的高潮，根本不想停下！

高潮这个词原本就不该只与性有关。它是指一层又一层的浪，一波又一波来自月亮潮汐的引力，一种牵引。接触即兴最小的点，就是牵引。我在黑暗中能感觉到他的手臂，我的手臂，他的手臂在动，我的手臂在追过去，紧贴。即兴和高潮一样，就是发生在当下，模糊了时间的。除了我的身体，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一切的发生。”

那是很好很畅通的二重唱，亲昵、俏皮，重力消失了。有时，我需要的只是一种错觉，有关你与我融为一体，抵抗一种难以启齿的孤独。也许这就是最开始那节课，“共同的身体”的意义。课后的围坐分享时，我说，我现在能够做到不那么紧张兮兮地每时每刻关注对方的身体走向了，我也开始明白接触即兴，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身体的舞动，这是自由的部分。我从焦虑不安的生活中抽离出来的片刻，在接触即兴中感受到的是真诚的连接。

今年有一个朋友和我说，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他只知道什么是信任。我想了想，其实性与爱，都是好模糊的名词，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亲密的关系，和那种确凿的信任。我是一个很容易爱的人，我的情感总是不由自主地在瞬间被温柔的人捕获。但被抚摸和按摩是需要信任的，接触即兴中的彼此支撑与对话也是如此。信任，好像只能发生在两具同样坚实的身体上。

在我总想厘清自己的情绪时，很多东西被掩藏，但身体更诚实。它喜欢就是喜欢，眷恋就是眷恋，而感到自由轻盈就是毫无疑问的好状态。而传统性爱，比按摩和即兴接触，多了什么呢？也许是一个情欲投射的对象，也许只是看待它们时，我们的感受和命名。可能不久，我就会忘记老师的样子，但会永远记得他身体的形状、质地和皮肤触感，以及那份无言的关怀。

我逐渐察觉到自己与性有关的激情在阶段性退潮。二十四岁的我，还是在寻找一种“爱”，一种最简单原始的身体亲密，一种感到可以信任的安全和被信任的能量，一种温柔的看见与关注。这一切都是有温度的，比人的体温高那么一点点，来自一双手，来自一场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