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狮子

那天晚上我从睡梦中惊醒，察觉到了它们的行踪。仿佛有两条虫子在我的表皮底下移动，痒痒的，胀鼓鼓，随时会破皮而出。疑惑带来过度的恐惧，恐惧令我动弹不得，更加不敢睁开眼睛，担心看到某种我的心脏不能承受的事物。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细碎的争吵声。

一个声音低沉，一个声音高亢，令争吵如同咏唱。多么耳熟，我好像曾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过相似的声响，不只一次。

两个不明生物交替指责对方，似乎想要穷尽所有污秽狠毒的话语。如果这些天我在气急败坏之时曾对你说过什么失礼的话，都是从它们那里学来的。

我试图从那毫无逻辑的谩骂里，找出它们争执的理由。恐惧慢慢消散，睡意重新涌上来。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在山路上奔跑，突然脚底踩空，打了个冷战又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两个不明生物不再争吵，迅速奔跑，停在了我的左臂之上。

我犹豫了一阵子，这才鼓起勇气打开电灯，查看左臂。如你所见，我的左臂上有两个文身：龙在下臂的内侧，狮子在上臂的外侧。除了它们俩还能有什么东西会在我的皮肤上移动呢？而且那两个奇怪的声音，除了属于它们还能属于谁？龙与狮子微微发烫，肯定是因为刚刚的奔跑吧。疑惑解开，我终于放松下来。你瞧，我不需要害怕我珍爱的文身。我精心设计了它们的模样，我为它们自豪。还有，我时常感觉它们是有灵气的，或许我早就在等待它们展现生机的这一天。

“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仿佛对朋友说话。我等了又等，龙与狮子也没有回答，一动不动。我只好关灯，重新躺下。因为太过兴奋，过了好久我才睡着。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我立马查看左臂，发现龙与狮子依然安稳地待在原处。那一整天都是如此，看来它们被我吓着了。我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行为：夜间在我的皮肤上散步，应该是它们的秘密活动，我不应该贸然拆穿它们。我为此向它们道歉，希望它们不用顾虑，继续行走。

过了两天还是三天，我快要睡着时，又感觉龙与狮子蠢蠢欲动。我顿时清醒过来，但是我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不想惊扰它们。最初它们俩和和气气地聊天，但没来由地，它们的态度陡然转变，又开始争吵。龙与狮子越来越激动，语速逐渐变快，最后它们开始使用我无法理解的语言。

有一个文身在我的额头上，拥有高亢的声音，我相信那是龙；狮子停在我的胸口。或许因为它们太过愤怒，它们所在之处的皮肤灼热如同火烧。我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因疼痛而忍不住发出呻吟声。龙与狮子停止争吵，不过这次它们没有飞快地跑回左臂之上。

或许它们以为那呻吟声来自梦里，我并未察觉？我决定继续装睡，安抚它们。

“你没睡着对吧？”龙说着，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的。”我说，“我真的不介意你们在我的身上跑来跑去，但是请不要吵得太厉害，太烫了。”

“好的，那我们像之前那样略微吵一吵就好了。”龙又说。

“算了，今晚没兴致，我不想吵了。”狮子说。

“好吧。”龙似乎有些沮丧。

两个文身果然变得客气温和，我感觉到它们缓慢地移动，应该正悠闲地散着步吧。那时我还非常年轻，工作辛苦，向來贪睡得很。可是那一整夜我都毫无睡意，注意力都集中在龙与狮子身上，仿佛正陪同它们一起旅行。

从那之后，龙与狮子不再掩饰自己的行迹，大大方方地在夜间活动。我们日渐熟悉，关系越来越融洽，每天夜里都会闲谈几句。厚重的窗帘捕获了路灯的光芒，将卧室交给黑暗。在这人造的黑暗之中，我问它们为什么争吵不休。

“从它出现那一刻起，我便非常非常讨厌它。”龙说，它停在我的右耳后面，“试想一下，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你家，赖着不肯离开，分享你所拥有的一切，你也高兴不起来。”

“别胡说八道了，她的皮肤并不是你的私有财产，这里是你的家，也同样是我的家。”狮子说，“何必为讨厌找那么多借口呢？不如说我们天生水火不相容。”

“你疯了，构成你的每一条钱都那么疯狂。我可不像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恨。”

“构成你的线条都以软弱的方式蜷曲，你那理由充分的恨毫无力量！”

龙与狮子又一次开始争吵，它们停留之处的皮肤又变得灼热。幸好我渐渐习惯了身上的热闹，便任由它们游戏，一头扎进了梦里。第二天我醒来之后，它们照例回到了左臂之上，不动也不说话，因为它们无法在白天行动。

龙与狮子的胆子越来越大，后来哪怕我还没有睡觉，它们也会在我的皮肤上奔跑。有一天晚上我对着镜子修眉，它们飞快地爬到我的脸上，躲在眉毛下面，让我看不清眉毛的形状，故意给我添乱。

无论我怎样驱赶它们，龙与狮子也不愿意离开，仿佛两个顽皮的小朋友。对我来说，它们俩就是住在我皮肤上的精灵，我怎么可能和它们生气呢？只好放弃修眉。

“你在叹气，你过得不高兴。”狮子说。

“和我们说说吧。”龙说。

一直以来，只要有人向我展示关怀，我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递给他们。那一次也一样。我并不是一个聪明勇敢的人，生命欠缺丰富的层次，我的烦恼无非就是无望的工作与恋情。龙与狮子不停安慰我，热情地帮忙出主意。我决定相信它们，与老板大吵一架之后辞职，彻底踢开了那个困住我的软弱男人。

上天垂怜，没过多久，我找到了更满意的工作与男人。新的生活开始了，值得纪念，于是我准备去买些盆栽放在家里。走在高架桥下，我突然想起来，数年之前，我也正是走在别处的高架桥下，转头看到了刺青店。不如搞个文身吧，这个念头如火花般绽开。多么奇怪啊，我从来是一个乖乖女，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要拥有一条花哨的胳膊呢？那一刻我都明白了，这就是上天的提示。龙与狮子不仅是文身，是朋友，也是我的护身符与幸运使者。

你想知道我身边的人有没有发觉我的文身与众不同？我也不太清楚。首先，只有我才能听到龙与狮子的声音；第二，每当有外人在场时，它们会停在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绝对不会乱跑。

可是它们实在太爱捣蛋，有时候故意露出行迹，似乎想要被发现。男友与我朝夕相处，有那么几次，我以为他注意到龙与狮子不同寻常，可是他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而这样离奇的事情，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久久没有向他坦白。

我还记得那个秋日的傍晚，夕阳在湖面跳跃，风里夹杂着烧烤的气味。我与男友携手散步，诗意与烟火都在身边，一切都是圆满的。欢娱从我的心头溢出来，我觉得自己不可战胜，仿佛坐在滑梯上，一路便能顺利滑到生命的终点。

那一天适合给出承诺，男友送给我一条别致的银项链。他拨开我后颈的头发为我戴上项链，手指碰到了我的皮肤。我常常被那样不经意的小动作触动，不知为何，那一刻我突然心生惆怅。或许是快乐太满，我预感到了离别。

我决定向男友介绍龙与狮子，正准备开口时，突然听到了龙的尖叫声。

我从未听到龙发出那样激烈的声响，顿时脑袋轰鸣，跌坐在沙发上。等到我缓过神来之后，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没了力气。

我气极了，去卫生间里准备洗把脸，顺便想弄明白龙为什么突然失控。龙爬到了我的右脚上，说道：“我刚刚不小心碰到了项链，好难受，我还以为自己就要消失了。你能不能摘下那条项链呢？虽然我们可以绕过它散步，但是想到家里有这样危险的物品，没办法安心。”

“是的，最好摘掉它。”狮子在我的左脚上说道，“我试着靠近它，也感受到了森森的寒意。”

我看看右脚，发觉龙的颜色真的淡了一些。愤怒顿时消散了，我赶紧摘下项链。幸好白天文身不会移动，到时候再戴上项链就好了。

“你们准备结婚吗？”狮子又说。

“差不多到时候了吧，除了结婚，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呢？”

平常一直支持我的龙与狮子，并没有给出祝福，原来它们并不满意我的这段姻缘。是的，当初它们一直鼓励我接近男友，然而当我与男友越来越靠近时，它们发现它们不喜欢男友的皮肤与我的皮肤重叠。我与男友相拥而眠的夜晚，它们的活动空间变得零碎狭窄，它们小心翼翼地散步，哪还有什么悠闲可言呢？此外，哪怕男友不在我的身边，我的皮肤上也留下了他的气息。

“你不用在意我们，请跟随自己的心。”狮子客客气气地对我说。

从那以后，龙与狮子没再提起对男友的反感，但它们的想法一直横在我的心头。我与男友产生了隔阂，渐行渐远，最后还是分手了。

分手是我提出来的，我认为主动一些，便能断得清爽。然而我悲痛欲绝，令我惊奇不已：原来我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如此难过，我竟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冷漠。这一发现令我更加放不下他，迷恋久久不愿消散。后来我陆陆续续地又谈了几次恋爱，但感情没能扎根在心里，甚至不在皮肤上，而是围绕在我身边，风一吹便没影了。我思来想去，又找到了送我银项链的男友，在他的婚姻生活的缝隙里，我尝试与他相聚，但始终无法重拾当年的亲密。

你说得没错，破坏别人的家庭令我良心不安，但也就持续了最初那么三天吧。我的问题不是无法像爱他一样深爱别的男人，我丧失了深爱任何人的能力，因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滑到了世界的边缘，那些你们看重的价值与品德，我已不甚关心。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再完全是人，但也不是龙，不是狮子。我耐心等待全新的自己破壳而出，直到此刻，我依然在等待。

我笨嘴拙舌，前半生一直努力想要参与进大家的谈话里，为此精疲力竭，最终决定放弃，不再强迫自己一定要开口。我如释重负，乐孜孜地独自安静地生活。半睡半醒的时候，心绪恍惚的片刻，我的意识似乎流进了文身里，因此我一边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在我身上行走。我兴致勃勃地熟悉自己的形状，陌生又惊奇，每前进一步，我就更加了解自己。过往的一切，喜怒哀乐，仿佛都藏在身体的起伏之中。理解自己，理解别人，看你的心，看我的心。你偶尔会不会觉得这些举动徒劳无益呢？因为心里存不住多少东西，都在皮肤之上。

我忍不住向亲朋好友告知自己的重大发现，劝他们也去文身，但是他们不愿意尝试，认为我的想法太过疯狂。我也不能强迫他们，因为那些感受难以分享。此外，我也结识了一些有文身的人，含蓄地说到我的经历，但没有得到共鸣，看来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好运。

渐渐地，我与身边的人疏远了，我也懒得继续掩饰自己的漫不经心，干脆走得更远一些。不过有龙与狮子相伴，我从未感觉到孤单。对了，它们也曾像我的父母那样，苦口婆心地劝说我重新走进人群之中，我也懒得和它们反驳，随口答应下来，马上又忘了。很快它们便不再说起这样的话，想来它们应该明白，我不需要所谓的诤友。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上，无论何时都有人愿意免费提供教诲与训诫，出门一趟必须左闪右避，否则唾沫不小心就溅在身上了。

可惜后来，我发现我们并非亲密无间。有一天晚上，龙与狮子以为我睡着了，悄悄商量着逃走。

“我发现了离开她的秘密通道。”龙说。

“在哪里？”狮子说。

“她的左手小指的指尖。”

“逃出之后呢？我们会不会消失？”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我表面不动声色，暗暗思索着应该怎样阻止它们。我怎能让它们溜了呢？你或许认为文身只是一种装饰，但龙与狮子不一样，它们是我的分身。不然我该怎样解释我有时候仿佛成了文身呢？在这个日渐逼仄的世界，一个人很难不分裂。你也许也有分身，藏在别的地方，你可以仔细找找看。

我很快想到了绝妙的点子，第二天就在小指上套了一枚银色的戒指。到了晚上，龙与狮子依然如往常一般嬉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靠近我的左手小指，被那戒指挡住了去路。

我听到了它们的叹息声，但它们没有别的反应，努力想要掩饰计划失败的沮丧。为了表示尊重，我决定要一直忍耐，等到白天它们停止活动之后，再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龙与狮子爬到了我的脸上。

“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离开呢？”龙说，“我们或许真的是从你的身体里冒出的泡泡，我们曾经属于你，如今不是了。”

“没错，而且这也是为你好。你的身体太拥挤了。”狮子说。

我没有理会它们，它们就故意让自己变得灼热，但以它们的本领，根本无法烧伤我。虽然我很难受，辗转一夜没睡着，但第二天我精神饱满，心情愉悦，因为我赢了。

你别用那些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后来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呢，因为龙与狮子缩短了夜间散步的时间，也很少与我说话，我们陷入冷战之中。我的意识偶尔依然会与文身相连，我依然在自己身上散步。相连之时，它们的意识也会影响我，令我自责，好几次我差点就取下了戒指。我非常清楚，除了让它们离开，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修复我们的友谊。可是我也明白，一旦它们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失去了它们，又何需保留这份友谊呢？

我生病之后，龙与狮子重新变得活跃，非常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你刚刚看到它们俩在我身上移动，肯定吓坏了吧？你的脸色现在还是惨白的呢。我将文身的事情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放心，我可不是巫婆。当然，可能因为我时日不多，在彻底滑出这个世界之前，我想要让谁知道我的故事。哪怕是我，也想要留下一些痕迹。

我与文身并没有冰释前嫌，它们突然热忱，是因为它们知道我快要死了，想着终于可以摆脱我。我原谅它们的小心思，我永远不会记恨我的分身。因此，等到我停止呼吸之后，请你帮忙取下戒指，让它们走吧。

目的地是哪儿呢？目的地是否存在？其实我更希望它们与我一同死去，独自一个人走是多么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