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黑的夜也不能和失明相比——《銀河英雄傳說》萬億民眾沉默如謎

對政治生活的複雜性，在通俗文學作品中，再也沒有比《銀河英雄傳說》描寫的更為詳細，更為矛盾。這部小說描寫的英雄，其是非成敗自有人評論，這裡我更關心的是：作為背景的銀河中數萬億民眾在歷史中起到了何種作用？

作品所設想的時代，公民精神已經衰落。這裡的問題是：公民精神是什麼？他是如何產生的？又是如何能夠衰落的？

公民的含義作為常識，這裡我沒必要過於周詳的分析，簡言之，公民精神是公民參與政治生活的權利和責任意識以及相應的對正當程式的認同。公民精神起源于古希臘的城邦的民主政治，結合羅馬法的私權保護，斯多葛派與基督教的個人平等意識，通過城市、貴族為維護自治的鬥爭，通過啟蒙運動個人精神的覺醒，反皇權、反教權的鬥爭取得了勝利，形成民族認同為基礎的公民國家。法國、英國、美國形成的路徑各有不同，這裡無法詳述。

公民精神是一個奇怪的複合體，一方面他要求公民的政治責任意識與平等權利意識，保持一種參與政治生活的積極精神。另一方面，要求公民遵守適當的程式，尊重自己所選出的政府的權威。這種平衡是很難維持的。即使已經形成公民精神傳統的國家，有時會對政治缺乏興趣任政府為所欲為，有時喜歡街頭運動對合法政治程式失去信任，有時合法政治管道失效，而到了戰爭等危機時刻，民眾很容易永遠的失去自己的權利。種種民主危機在歷史上多次出現，而在將來必然還會出現。未來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必然的樂觀的預期。

對公民精神的失去，有兩種著名的描述，一種如《美麗新世界》和《娛樂至死》所描述，民眾停留在淺層的感官享樂，對政治生活失去興趣；一種如《1984》所描述，在極權政治中，利維坦控制了一切，民眾喪失了行動、思考的能力。這二種都在一定程度上對應了現實。承平日久會面臨民主的危機，戰爭動亂也會面臨民主的危機。民主並不是一種一勞永逸的制度，而是需要每一代人的努力。《銀河英雄傳說》中那種墮落的民主制也許會成為現實，比如像英國那樣，兩黨淪為議會的表演，美國更是選出了川普這個敗壞體制的人。

一旦民主衰落，若要重建不是幾代人所能做到的，前面恐怕是一個漫長的黑夜。因為公民精神的培養需要合適的土壤。當公民精神衰退，他們忘記了公民的尊嚴，由於卸去了身上的責任，也許他們覺得做奴隸更為舒服。作為覺醒的少數人在這種困境中只能無可奈何。

政治是一種現實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理想化的精神。因此楊威利雖然願意為了民主精神的理想獻出自己的生命，也在這一過程中不得已犧牲了無數的生命。但民主戰勝集權並不是一個正義戰勝邪惡的簡單的童話。因此他對民主程序的死板遵守與精神的極度自由之間的矛盾，他對萊因哈特的行為表示讚美但又說“沒有什麼比開明君主專制對民主制更大的破壞了”這之間的矛盾，都表明他不在乎此生的勝利，而只是為了維護一個民主的火種，一種精神象徵。這裡形成了一種吊詭，一種為了所有人平等的制度需要一個人成為偶像才能夠在精神上殘存。

雖然作者描寫了大量有名有姓性格鮮明的英雄人物，但其數量遠遠不能和作為背景的沉默的萬億民眾相比。為什麼存在著這種奇怪的矛盾？因為推動歷史的是少部分人。上萬億人構成了暗夜的帷幕，在小說背景中的銀河，想要推動每個人的公民精神的覺醒是極其困難的，再黑的夜也不能和失明相比。最好是萊因哈特和他的繼承者能夠意識到這種制度是不可持久的，予以制度上的逐漸改變。若是這不可能的話，作為覺醒的個體以及楊威利的傳承者，應該捍衛個體生命的價值，獨立、勇敢、正義、寬容、悲憫……遺憾的是作為舊制度的不滿者，一些人充滿了對舊制度的仇恨，而不知建立新制度；一部分人陷入精緻的利己主義、懷疑主義中，或者以為有什麼自發秩序必然拯救。前路漫長，看不到光亮，也許如阿西莫夫的基地，需要上千年的時間，在這長夜中，需要尤立安們一代代保持薪火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