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西方哲学史2
书接上文,这里再对亚里士多德的最高实体概念稍加说明,这与他的神学体系息息相关。
其实他所谓的最高的绝对实体,实际上就是“神”。这与我们现在说的宗教神不一样,而更像是“理神”,即一种终极真理。亚里士多德将神描述为:1.不动的动者。2.思想自身的思想。“不动”是因为如前文所说,它本身不包含质料,所有的潜能都得到实现,因此不会运动。而“动者”是说,所有的其他实体都在向它运动,因为将更高级的形式实现出来,就是一切存在者运动的原因,而神又是最高级是形式,因此它就是一切运动的终极目的,推动着一切存在者的运动(其实这里用“吸引”可能更加恰当,不要忘了,亚里士多德是目的论者,他要用目的来解释运动,而“目的”应该是在前面“吸引”着我们运动,而不是从后面“推动”着我们运动)。而“思想自身的思想”是指神是纯粹是思维活动,一种非物质的精神存在,且只思考最纯粹完满的存在——也就是它自身——而对人类事务漠不关心。
形式,理性与精神
在亚里士多德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形式、精神和理性这三个概念的三位一体。还是以设计图来打比方,我们可以把形式看作设计图纸,设计图纸一定是依靠某种理性能力才得以创造,没有理性的动物不可能随随便便设计出很精妙的机器。因此,最高的形式一定也蕴含着最高的理性,所以亚里士多德将神比之于最能体现理性的活动,即思维,而不是别的任何生命活动。另一方面设计图纸是人类脑力劳动的产物,象征着精神活动,因此顺着这个思路推理,最高的形式自然也就是最纯粹的精神了,其中完全不包含任何物质性。
其实我们比较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实体学说,会发现,他们都非常重视人类的理性,且有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倾向。甚至认为理性就是神的能力的纯粹表达,人类拥有理性,就是分有了神的部分能力,而所谓的善、智慧、真理就是不断发扬这种具有“神性”的能力,而摒弃易受善变现实影响的感性。这一基调对后世西方哲学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晚期希腊哲学——追求幸福之道
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师徒二人都有讲学的习惯,并创立了各自的学派。柏拉图的叫“学园派”,指代其创立的讲学机构“学园(也就是后来的英文Academy)”;亚里士多德的叫“逍遥派”,“逍遥”其实是“散步”的意思,意指亚里士多德喜欢一边散步一边授课。在之后不久的动荡时日里,经历了希腊城邦的衰落和罗马帝国的崛起,哲学家们把关注的重点从寻求智慧、探求真理转到了寻求幸福上(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以求在变故中寻找一丝内心的宁静。于是又兴起了四个新哲学学派——伊壁鸠鲁派、怀疑主义、斯多亚派和新柏拉图主义。它们与老学派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更加关注对个人幸福的追求。其中,前三个学派的创始人据推测都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纪,与亚里士多德的生活时代相近,而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普拉提诺生活在公元三世纪。新学派与老学派以及前辈的古希腊哲学家的理论也密切相关,它们的本体论很多都是对前人理论的完善和改造。
伊壁鸠鲁——幸福在于知足常乐
很多人认为伊壁鸠鲁是享乐主义的代表,因为这个学派明确提出了人应该把求快乐当做人生目标。但他所说的追求快乐其实和大部分人理解的享乐主义并不相同。
伊壁鸠鲁认为快乐在于消除痛苦,因此快乐的增长是有上限的,等痛苦全部消除了以后,再怎么享乐也不会增长快乐,只是变换了快乐的种类。总是执着于享乐的方式反而会让人痛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伊壁鸠鲁可能会说,人只要一日三餐有保障,免于挨饿和营养不良,那么不管吃什么食物,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所享受到的快乐都是一样的。但如果你总执着于吃大餐而对自己的简单饮食不满意,那就是没有看清两者在快乐上等价的本质,使自己徒增烦恼。
另外他也格外提倡理性和智慧,鼓励人们要以理智认识自然。理解了死亡,就不会惧怕死亡;理解了自然现象,就不会被怪力鬼神吓到(伊壁鸠鲁及后来继承他观点的卢克莱修有反对宗教迷信而提倡唯物主义的倾向);理解了人的哪些欲望是自然的,就不会执着于那些不自然的、不必要的、由“虚幻的意见”而产生的欲望。
从本体论上说,伊壁鸠鲁继承了原子论的世界观,并对其进一步发扬与完善。其实,可以说伊壁鸠鲁的本体论跟他的伦理学是息息相关的。他的逻辑是,首先把快乐看作人生的终极追求,然后为了追求快乐,就得通过理性认识自然并摆脱宗教迷信的误导。那么,他所看到的世界一定会与宗教所描述的世界截然相反。而在那些前辈希腊哲学家的理论中,最符合这一特点的就是原子论了,因为这套体系基本是以机械运动的方式看待整个世界的生成变化,就像经典物理学一样,不需要过多地引入超验存在,如怪力鬼神,如柏拉图的理念和亚里士多德的神(但伊壁鸠鲁和原子论并没有否定灵魂的存在,只是同样以构成灵魂的原子的性质去解释它)。
怀疑主义——幸福在于悬置争议
怀疑主义的创立者是皮罗,一生并未留下著作,但后来的塞克斯都·恩披里克在公元二世纪前后归纳总结其思想,其所著成为后世理解希腊怀疑主义的依据(包利民,《西方哲学基础文献选读》)。怀疑主义的思想在学园派中也出现过,后来的学园派逐渐发展出了认为“真理不可知”的思想,与其他学派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理的态度截然相反。怀疑主义要进一步阐述与发扬这种“真理不可知”的思想,使其成为一种对知识能做到真正“不置可否”的态度,而避免下任何断言。
怀疑主义认为,那些自认为找到了真理的人都陷入了一种“独断(这个词后来成了英文的Dogma,教条)”的态度,而怀疑主义就是要反对独断。怀疑主义认为,对于任何观点,我们都能找到一个与之相反的观点,而这两种观点是同等有效的。你若硬要分出个对错,那就会让心灵陷入矛盾与困扰。怀疑主义的终极目的就在于在这种意见之争中保持灵魂的平静。所以说,不要那么独断地去区别对错,而要让问题处于一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悬而未决的状态,这样心灵就能得到休息,从而达到平静。这种心态就是“不动心”,心不动则心不痛,所谓不动如山、宠辱不惊、无欲则刚。所以,怀疑主义本质上强调的,依旧是一种追求幸福的方法。后期的怀疑主义者也通过论述事物的相对性,来说明为什么矛盾的观点中没有任何一方会优先于另一方。
可既然对于什么事情都不能判断出一个对错,那么岂不是做坏事也不能批评了?是的,我想怀疑主义者确实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我们也要看到,他们的出发点就不是企图找到普遍的知识或道德准则,而是关注个人的内在感受。他们会说,我自己确实可以感受到蜂蜜是甜的,但你如果问我“蜂蜜本身”是不是甜的,我没法告诉你。谁要是根据自己的感受去判断所谓“事物本身”,那就很可能陷入独断了。也许独断是一种知识的形式,或可以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但也会直接影响到个人内心的安宁,这一点正是怀疑主义者想要极力避免的。
斯多亚学派——幸福在于顺应自然
斯多亚派的创始人是塞浦路斯的芝诺(与巴门尼德的学生,爱利亚的芝诺并非同一人),而最有名的三个罗马时期(主要是公元一世纪到三世纪)的斯多亚哲学家当属权贵塞涅卡、奴隶爱比克泰德和皇帝马可·奥勒留。奥勒留的著作《沉思录》更是被温家宝称为他的“床头书”。芝诺也曾开办过自己的学校,后来在他学生的帮助下,斯多亚学派的理论逐渐系统化、精密化。等到了罗马化时期,斯多亚派的哲学不再具有那种系统性,且论述也更偏向个人修养、道德规范等伦理学问题(赵敦华,《西方哲学简史》)。
斯多亚学派的本体论(他们称为“物理学”)主要继承自“四根说”和赫拉克里特的“火本原说”。其认为世界的四种基本元素,按照能动性高低依次为“火”、“气”、“水”、“土”。其中火与气是主动的元素,能够赋予事物以规定性,即“理性(逻各斯)”;而水与土是被动的元素,是物质的质料。万事万物都具有规定自身的理性,这类似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形式。事物的存在需要火与气组成的“普纽玛”,即一种内聚力,使其保持形态完整。除此之外,生物(动植物)还具有生长力,动物还具有“灵魂”所赋予的自动性和感觉,人类还具有“理智(努斯)”。从无机物到人类,自下往上,理性的规定性越来越多,能力也越来越高级。最高的理性来自神,神就是最纯粹的努斯,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火。
在这样的体系中,我们看到理性或逻各斯贯穿始终,神就是理性的最高形态。人、神与自然都靠理性联系了起来,而人又享有神的理智能力,让我们能够理解整个世界的秩序。人的认知力与自然秩序的高度契合,很可能促进了斯多亚学派产生顺应自然而生活的想法,直接影响了他们的伦理学倾向。他们的观点包括:1.顺应命运。命运自有其道理,因此要理解这种道理,顺应接受之才能获得幸福。反之,不接受命运就会产生负面情绪。2.决定论和情感自决。由于理性的存在,万事万物严格地遵守因果序列发展,严格遵守着决定论。但人在面对外部世界时依旧有一定的自由,即我们可以调节自己的感受,哪怕死刑犯也可以选择开心地赴刑。人心并不是完全为外物所左右,甚至可以从中跳脱出来,这可能也是斯多亚学派打动人的地方所在。3.自然法精神。因为自然本身就拥有理性,而这种理性又能为人类所认识,于是就有了自然法的概念。即我们不需要人为地制定什么秩序,而是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自然就能发现我们该遵守的规则。
新柏拉图主义——幸福在于灵魂归“一”
新柏拉图主义可以看作是晚期希腊哲学向基督教哲学的过度。据说普罗提诺本身就极具宗教热忱,他对柏拉图哲学加以改造后,其宗教性也显露无疑。
柏拉图认为理念是有序列的,最高的理念是“善”。这种善在普罗提诺这里被视为世界的终极本原,可以叫做“太一the one”。不过,“太一”也只是一种妥协的叫法,实际上这种绝对本原本身不可名状,也无法被认识,所以只能姑且称作“一个the one”。太一是绝对单纯、完满的统一性,并且它保证了所有其他在存在者的存在,如果没有太一,所有存在者将不复存在。太一像太阳,能够散射阳光普照万物,分有自身的存在来生成万物。这种生成的过程又像是在“流溢”,就是说自身已经绝对完满了,所以分一点给别人并不会对自身产生任何减损。流溢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努斯”。太一本身不可被理性把握,但当人们反思太一时,它就显现为理性能够理解的形态,即努斯,相当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跟事物的理念一样,努斯就是宇宙最纯粹的真理,我们的心灵大多数情况下也正是通过努斯这一中介才与太一建立联系的。努斯再向下流溢,就是“灵魂”。灵魂是理念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中介,通过向物质世界投射努斯的理念,赋予世界以生命和秩序。而没有规定性的物质世界则是单纯的质料,犹如一片黑暗,跟太一是两个极端。太一、努斯和灵魂就是新柏拉图主义所认为的“三大本体”,可以看作是神的三种存在形态,后世基督教哲学的“圣三位一体”的表述很可能就是受此启发。
肉体与物质世界被比作黑暗,神或太一被比作光明,那么自然而然地,人要做的就是摆脱肉体的束缚,竭尽所能接近太一,也就是让人的灵魂走一条上升的路(流溢是向下的,所以要接近源头就得上升)。除了要破除肉体的欲望以外,新柏拉图主义还提到了很重要的一点,即要通过德性修养达到“狂喜”的境界。“狂喜”的希腊概念原文就是后来的英文词ecstasy的词源。这个词很有意思,我们现在可以译为“狂喜”,但其最初的含义是“站出来,站到外面”,也可以表示“站到自己之外”。什么是“站到自己之外”呢?其实就是灵魂出窍。就好像我们常说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升华了,那是一种带给人极度快乐的神秘体验,并且具有一定的宗教性。如果还是没法体会,可以去教堂里看看基督徒唱歌,那种情到深处时的手舞足蹈,就是灵魂出窍,就是狂喜。
始于理性,超越理性
讲到这里,你可能会发现,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已经有点偏离我们最初对哲学的定义了。哲学家为什么构建那些理论体系去解释世界?不就是因为对最初的神话传说式的世界观有所不满吗?而一直以来,古希腊哲学家找到的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世界的方法,就是借助理性去给你讲道理,顺着某种逻辑讲下去。甚至在很多人的体系中,理性就是最高的原则,例如赫拉克利特和斯多亚派的逻各斯,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思想自身的思想,伊壁鸠鲁用理性认识自然等等。但到了新柏拉图主义,理性并不能通往最高的太一,最多只能抵达第二本体努斯。太一不可被理性认识,反而要靠“灵魂出窍”这种有点反理性的方式去体会。而这种方式,不正是哲学家当初反对的、不能说清问题的神秘主义吗?
但其实这种表达也有其合理性,那就是,当我们对理性的认识已经达到了极限,若还想更进一步,就必须超越理性,而这种超越,必定是迈向一个跟理性完全异质的领域(否则你就还是被困在里面打转)。于是这种狂喜的体验就登上了舞台,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众基督教哲学家对理性与信仰关系的讨论。而这时候我们说的信仰,已经不是最初的原始宗教信仰或对神话传说的迷信了。我们看到,新柏拉图主义的体系其实已经包含了很多思辨的成分,它肯定不是像以前那样完全跟理性不相干的神话体系,而是将理性招揽为自己的小弟,去论证自己(非常接近)信仰的体系。
所以呢,古希腊哲学在这里就该告一段落了。之后随着罗马帝国的壮大和基督教影响力的扩大,人们将会更加深入思考理性与信仰的关系。而新柏拉图主义,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一边预示着这种趋势,一边又向之后的基督教哲学家们传递着古希腊的理性精神,是他们了解柏拉图哲学的一个重要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