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
砰地,黑髮男子直直地後仰倒地,陽光與沙土無理由地取走他身體的水分,奪去他的生命。剝奪他人無需理由,如同那人,捅了他一刀,將他丟在沙漠中,帶走了他的背包、相機及鞋子。他清楚自己倒了大霉,命不久矣,有點可笑的是,他仍然感到慶幸,那人沒有搶走身上的衣服,至少在死之前無須先經歷一番羞恥的痛苦。
他不怪罪太陽,也不怪罪沙土,畢竟他連自己的身體也無法控制,血液正自動地從腹部傷口湧出。血液像是有生命似的,往沙地裡蜿蜒而下。他靜靜地躺著,任由痛楚施加麻醉,現在沒有什麼要做的事,只等這條赤蛇悠悠地爬走,只等它完全地離開。
赤蛇朝地下前進,它一路爬行,一面給沙粒留下猩紅,它的身體愈來愈纖細,最終,唯有一小滴血抵達地下1.9公尺,落在某物的額頭中心。這一觸碰,喚醒了沉睡的某物。
瀕死的黑髮男子開始出現幻聽:你什麼東西,這麼大片沙漠,看看四周,有看到除了沙土之外的物體嗎,你為什麼偏偏要躺在我身上?
他被嚇得睜開雙眼,幻覺緊接著出現,感覺身下的沙地在騷動,身體一點一點地下陷。地底傳來稀簌稀簌的摩擦聲,黑色的物體漸漸浮出沙面。
黑髮男子害怕得不知所措,全身僵住,當然,他本就動彈不得。即使離天堂或地獄只剩半步之遙,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他仍無法克制地恐懼不已。黑色物體就平躺在他旁邊。他不敢轉頭,因為感覺到近距離的視線。
「呣,人類。」黑色物體從容地打量著男子。倏忽起身,站在一旁。男子偷偷地鬆了一口氣,這才敢無聲息地觀察來者。似乎是人類,又似乎不是。及肩灰白直髮,小麥色肌膚,五官微妙,無法辨別性別。站起後,伸手撥弄頭髮,抖掉沙土,復張開雙臂,海鷗展翅般抖動損舊的黑色長斗篷,動作俐落地打理好自己。
「喏,人類,嗯⋯⋯你想活下去嗎?」以聊天氣的口吻問道。黑髮男子用盡全力眨了一眼,表示強烈之意願。在死亡面前,他沒什麼要考慮的。黑斗篷朝他靠近,掄起手掌,啪!毫不遲疑地摑了一記響脆的耳光,男子來不及驚愕,便失去了意識。
睜眼,樹葉搖曳,沙沙作響。他發現知覺都回來了,腹部劇痛消失,甚至連水分也充盈了。不可思議。他摸了摸腹部,衣服上有粗硬的血塊,但傷口不見了,彷彿那刀未曾捅入。他看見黑斗篷坐在旁邊,下意識地欲發問,卻因喉嚨乾涸,只發出乾癟的「呃」聲。黑斗篷見狀,指了指八步外的小水池。
黑髮男子跪坐,俯身喝了些水,又掬水抹了一把臉,腦袋清醒多了。在面對這顯然超出一般理解的存在,他本能地感到害怕,然而既然對方救了自己一命,似乎也無須過於提防。他又想到,在這超然的存在面前,渺小的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會有實質效用。
他起身準備走回樹蔭下,回頭卻不見黑斗篷的身影。他慌張地巡視四周,很快地發現其蹤影,在離綠洲外緣約百餘公尺處,所幸尚未走遠。
黑髮男子急忙跑過去,叫住黑斗篷:「您救了我一命⋯⋯。」黑衣者回頭看著他,輕輕地點頭,腳步沒有停歇。
「我想謝謝您。」男子喘著氣,追趕著說。
「知道了。」終止談話的冷淡回應。
「我的名字叫棲仵,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棲仵不死心地追問。棲仵也看得明白對方的態度,但好奇心作祟下,顧不得其他,甚至都忘了害怕。他想弄明白今天發生的一切,超出理解的那些。
黑斗篷不作聲,想讓棲仵知難而退,然而他就這樣沉默地緊隨其後。黑斗篷見他態度堅定,遂隨了他。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名字?」黑斗篷打破沉默。
「不然我該如何稱呼您?」
「唉,隨便你怎麼叫。」
「嗯⋯⋯浮木,因為您救了我一命,哈哈。浮木⋯⋯先生?是先生嗎?」棲仵試探地問。
「行吧。」性別或稱謂都無所謂,人類的東西。
「我很好奇,那時我昏倒了,您就是用那個巴掌救活我的嗎?」
「不是,巴掌不過是讓你昏迷。」這樣事情比較簡單。
「噢⋯⋯。那麼,您是如何治癒我的?」
「能力。」不可能解釋清楚的。
「浮木先生說的能力,不是人類的能力吧?」棲仵膽子大了。
「你說呢?」
「我不知道。先生被埋在沙漠裡,從底下出來後,看起來健康良好,不見一絲脫水。再說,一般人被活埋,就算能存活,也定無法掙脫沙土。之後,您救活了我,並非以一般之醫療方式,傷口完全消失了,一點痕跡也沒有。替我補充的水分也似乎不是由喉嚨注入的。」棲仵絮叨著那些困擾著他的親眼所見。
「⋯⋯。」
「咦?那浮木先生怎麼會被埋在沙漠裡?」
「不是的,我在那兒休息,大概有五、六十年了吧。」
「什麼?休息這麼久?不覺得浪費了很多時間嗎?」棲仵一說完,發現自己太直接了,不禁微微地畏縮。
「沒事。」浮木看待棲仵,如同棲仵看待嬰兒,無知。自然,沒有人會對嬰兒動氣。「我是一種永恆的存在,你就將我理解為外星人吧。」聽到自己說出「外星人」三個字,浮木在心裡不可置信地哼笑出來。「人類睡掉了三分之一的人生,對我們而言,休息幾十年、幾百年又怎麼算浪費呢?」
「永恆⋯⋯永生啊⋯⋯那是什麼感覺?」棲仵呢喃道。
「時間很多的感覺?時間與空間既存在也不存在,既有意義也沒意義。」意識之存在有感覺可言嗎?
「擁有永生啊⋯⋯浮木先生無所不能啊。」
「我們並非無所不能,我們也要學習。也是有很多一事無成的同類,畢竟永遠都有時間。即使只需要動一根手指的努力,沒有去做,必然無所得。當然,這樣也完全沒問題。消極的同類與積極的同類,是看過一百次煙火與看過十萬次煙火的差別。」那煙花還會燦爛嗎?浮木拾起一顆石頭,「我們的狀態是恆定的,不像人類,我們不能決定自己是生是死。」
吿別後,隢繼續前行,棲仵反方向回綠洲。他走了三步,回頭望去,唯有沙漠。棲仵獨自走回綠洲,聯絡了使館,在使館的幫助下,回到母國。他也結婚、生子。年輕時的沙漠之旅彷彿是一場夢。浮木先生真的存在嗎?不是幻想?
四十歲時,他跟著登山隊上山,遭遇山難。他再次回想與浮木先生最後的對話:
「我的名字是隢。以後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在心裡呼喚我的名字,我會來幫你。只有一次機會。」
「隢⋯⋯隢。為什麼要給我幫助呢?」
「我只是做了,沒有理由。今天也是一樣的。」
當年,棲仵怕自己忘記那發音,回家後便在紙卡上寫下:擾
高山中,臨死時,棲仵呼喚了隢的名字:「隢⋯⋯我要走了,永別了⋯⋯我將去往您永遠到不了的地方⋯⋯不知道我能否告訴您那裡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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