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喜劇之王》：周星馳的悲劇 (上)

2020 年 12 月 19 日

「周星馳的電影其實是悲劇」、「我看星爺的戲都看哭了」這些論調已經有很多影迷說過了。但要把周星馳的電影說成是悲劇也會造成挺尷尬的狀況：是不是他的喜劇不再好笑才這樣說？真的要用悲劇來美學標準來評價他的電影，會否比當作喜劇來看更差？《新喜劇之王》就是這樣一齣尷尬的電影，期望大笑一場的觀眾感到不好笑，而把它當成正劇來看，又嫌人物及情節過於草率。但如果評論喜劇的關鍵是好不好笑，那麼我們可否以「會否令觀眾哭」作為悲劇的評論標準之一？誠然，成功令觀眾笑或哭的電影不等如佳品，因為導演可以使用一些操縱觀眾情感的技巧，達致胡鬧或煽情的效果，而電影的藝術水平卻不足。

但我認為《新喜劇之王》令觀眾看到哭，不是煽情，而是悲情，而這種悲情一直滲透於周星馳的創作之中，到《新喜劇之王》過了一個臨界點，悲大於喜。我嘗試把這齣戲放在周星馳喜劇中的悲劇脈絡中來看，發現這其實是一齣「反喜劇」：若以前周氏的喜劇是把正劇解構和翻轉來營造笑聲，這齣電影則是把這些喜劇性再翻轉一次而暴露出其悲劇的底蘊。

而這個底蘊，就是周星馳這個被人說「江郎才盡」說了很多年的喜劇之王自身。

周星馳說過他心目中的《食神》是不搞笑的[1]，但觀眾覺得搞笑沒辦法。他也承認《喜劇之王》「其實就是一個悲劇」[2]。一部戲劇作品是喜是悲，通常是看其結局，以及它帶給觀眾的情緒效果。悲喜劇（Tragicomedy）混合了兩種類型，和荒誕（Absurdist）及黑色喜劇（Dark comedy）相關。學者Styan, J. L. 把黑色喜劇和悲喜劇當作同一類型，指讓觀眾在喜與悲的情緒之間來回起伏的戲劇[3]。但人們通常以「黑色喜劇」指那些以禁忌題材來說笑的喜劇 — — 如暴力與死亡 — — 讓觀眾對平常感到悲慘或恐怖的事情保持一個荒誕的距離，把沉重嚴肅的事物轉化為輕鬆的笑聲。周星馳和劉鎮偉拍檔的《回魂夜》就是一例：最後男主角死了、女主角瘋了，但電影的調子並不悲情。肢體暴力亦是周氏喜劇中常見的黑色元素，往往以卡通化的演繹蓋過其殘酷，但在《西遊．降魔篇》中則直接呈現。比較起來，悲喜劇不一定是黑色荒誕的，而可說是一種貪心的類型，既要搏得觀眾的笑聲，又要賺取他們的眼淚。

很多在電影史上被推崇的喜劇都是悲喜交集的，差理卓別靈就是箇中高手，例如《城市之光》（City Lights）和《小孩子》（The Kid）。香港學者余君偉曾把後者與《長江7號》相提並論，探討差利對周星馳的啟發，以及周氏如何結合處境喜劇、低俗笑話和敘事技巧去感動觀眾。他認為周氏自從首部執導的《國產凌凌漆》開始便一直追求笑中有淚的效果[4]。

若我們以周星馳的表演來算的話，則在更早的喜劇中已能瞥見其悲劇功力。陳嘉上導演的《武狀元蘇乞兒》是正式的武俠片，無厘頭笑料大減。令人印象最深的一場，是周星馳飾演的蘇燦在風雪中行乞，壓抑著心中的憤恨，卻重遇心上人如霜；他否認自己是蘇燦，甚至把臉埋在煤炭中弄髒掩飾。周星馳在幾個鏡頭之間，活現一個本來傲氣登天又不甘折墮的人，如何在自己鍾愛的人跟前守住最後一絲尊嚴。類似戲碼，他在《食神》的演繹更深刻細膩了；他吃完火雞姐的叉燒蛋飯後，還要撿起黏在衣服上的飯粒放入口，那種餓相令人難忘。

杜琪峯執導的《濟公》也是黑色風格的悲喜劇，雖然有戲仿香港小姐及挪用漫畫角色Q太郎的無厘頭笑話，主調卻是悲壯的，是一個桀驁不馴的英雄與命運作對、弄巧反拙的悲劇格局。歹角「九世惡人」袁霸天和邪神黑羅刹的暴力場面亦缺少喜劇化的距離感，與《西遊記》系列風格相接近。電影結局示範了悲喜之間模梭兩可的雙重性：眾仙認為，濟公要為三個凡人改命的任務是慘敗，但觀音卻透過闡釋的藝術（權力），判斷濟公其實達成了任務，可回復仙位再升級。

《喜劇之王》是周氏悲喜劇的一個標記，就像兩集《西遊記》的轉型，一時未能為人接受，卻在多年之後被奉為經典。首先片名已顯示出悲喜劇的雙重性：對周星馳本人來說，是確認他在電影界的地位；對尹天仇這角色來說，則是一個反諷，因為他最終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專業演員。另一種的反諷或悲喜交集是，《喜劇之王》是當年票房冠軍，卻在評論界及周星馳本人眼中被視為挫敗。周氏曾說過：「沒有《喜劇之王》的失敗，就沒有《少林足球》的成功。」[5]《喜劇之王》的結局是一個突兀的轉折，源於當時拍攝進度嚴重墮後，情急之下把原定的「話劇比賽」結局改為「臥底外賣仔」結局。勵志故事以競賽作結是典型格局，改作臥底戲則變得模梭兩可、可堪玩味：究竟尹天仇演戲最終是「得唔得」？

坊間流傳差利有一句名言：「看人生，悲劇用近鏡，喜劇用遠鏡。」[6]一件本來悽慘的事，抽離地觀看便可以成為喜劇。《喜劇之王》中尹天仇這個熱愛演戲的臨時演員的辛酸，加上人物性格與環境之間難以化解的衝突，本來是悲劇性的，在一個天皇巨星回望的距離之下，得到喜劇的轉化。一反以前「無厘正經」的演繹方式，周星馳把一個人的嚴肅與認真推到極致，尹天仇的固執頑愚與周遭格格不入，營造出荒誕感，便是戲中悲喜交會之處。很多人都說這個完美主義、不近人情甚至有點性格障礙的尹天仇就是周星馳本人，分別只在於後者憑才華而成功，但也惹來「片場暴君」的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