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建築到演算法：Jacek Markusiewicz 的生成藝術之旅

提到 Jacek Markusiewicz 不免就會讓人想起他在 fxhash 上橫空出世的經典作品《Hollow》，至今在 fxhash 上依舊佔據銷售排行榜前幾名。而他一直以來作品品質也都維持得相當高，不是一位在社群上個性外顯的藝術家，但內斂的氣質更讓人好奇他的作品背後有著什麼樣的故事。

從建築到演算法的生成藝術之旅

Jacek Markusiewicz 的學術背景始於建築領域。他於 2003 年開始在波蘭華沙理工大學學習建築，並在完成學業後前往西班牙巴塞隆納進一步深造。這段旅程不僅擴展了他的專業視野，也重塑了他對建築的理解。在巴塞隆納先進建築學院（IAAC）期間，他受到了 Luis Fraguada 等優秀導師的影響，開始探索建築與演算法設計的關聯。

在此之前，Jacek 已經具備程式設計的基礎，但正式接觸參數化設計（Parametric Design）後，他的創作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參數化設計涵蓋了從自訂演算法到自動化設計流程的各種應用，不僅能用來生成複雜的幾何結構，還能透過演算法和參數來優化建築元素。更重要的是，這種方法改變了建築設計的思維模式——不再是單純決定牆體或窗戶的位置，而是讓演算法規則引導建築形式的生成邏輯，形成一種更為精確且具有內在秩序的設計語言。

與傳統建築教育強調的繪圖方式不同，當代建築師使用的計算工具多數仍停留在「數位繪圖板」的層面，例如透過 AutoCAD 進行平面與剖面設計，或使用建築資訊模型（BIM）來建立數位建築模型，將物理屬性、製造資訊甚至成本納入其中。而 Jacek 的研究則進一步推動建築與程式設計的融合，使演算法不僅成為輔助工具，更成為塑造建築邏輯的核心。 

在巴塞隆納獲得碩士學位後，他開始以「創意程式設計師」的身份自居。在建築事務所工作期間，他專注於透過程式碼實現建築流程的自動化，不僅在技術層面推動發展，也在美學表達上發揮影響。他參與開發各種程式，以產生建築外觀的多種設計選項，或優化建築在場地上的配置。此外，他還參與建立應用程式介面（API），不僅提升設計流程的效率，也讓客戶能夠直接參與其中。

返回華沙後，Jacek 開始在母校教授建築師程式設計，並著重於技術教學，鼓勵學生在設計中應用演算法邏輯。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他亦受邀與荷蘭家具設計師 Joris Laarman 合作，負責編寫程式與腳本，以生成組成家具結構的複雜幾何圖形。這段經歷進一步深化了他對演算法創作的理解，並奠定了他在生成設計領域的基礎。

而 Jacek 的個人創作之旅正式展開於他移居西班牙聖塞瓦斯蒂安之後。他在那裡與伴侶共同創立公司時，專案範疇涵蓋從為當地科技企業開發專用應用程式，到在城市空間中設計互動式藝術裝置。隨著公司轉向城市規模的分析與設計，他則選擇專注於個人創作，並在這一領域找到了更自在的表達方式。

大約在 2020 年，Luis Fraguada 去探訪 Jacek，這次相遇成為 Jacek 接觸 Web3 與 NFT 世界的轉捩點。當時，Jacek 正在進行大量關於人工智慧的實驗，嘗試訓練神經網路並探索其生成結果。Luis  問及他對區塊鏈與 NFT 的看法，而 Jacek 當時對此尚不熟悉。在 Luis 的介紹下，他認識了 Hic Et Nunc，並在 Tezos 區塊鏈上建立錢包，開始嘗試鑄造作品。這次契機促使他發表第一件 NFT 作品，並在 Twitter 上與其他創作者互動，逐步融入 Web3 的創作社群。

隨著對數位藝術的深入探索，Jacek 逐漸將 NFT 作為主要發表媒介，並與 Bright Moments、Verse 等畫廊合作，參與實體活動。他的作品不僅反映了演算法設計的獨特美學，也體現了 Web3 生態系統中的創新實踐。

參數化設計與建築背景的內在聯繫

在 Web3 生成藝術領域中，不乏來自建築背景的創作者，如 Anna Beller、Alejandro Campos、Galo Canizares、Víctor Doval、Ismael Sanz、Luka Piskorec，以及 Studio Yorktown 的 Bruce 和 Anaver.se 的 Anaglyphic。此外，室內設計師 Olga Fradina 也活躍於這一領域，而 Erik Swahn 亦被認為有建築專業背景。這種趨勢似乎不令人意外，因為建築與程式設計之間存在著深厚的內在聯繫。

建築本質上是一門需要遵循嚴格規則的學科——從地基的建置到支撐結構的設計，每個元素都必須遵循一定的比例與邏輯。這種基於規則與結構的思維模式，自然而然地延伸至生成藝術之中。程式碼與建築在方法論上有許多相似之處，兩者皆涉及語法規則的制定與應用。在生成藝術的創作過程中，藝術家需要構築一套內部邏輯，使視覺元素能夠按照特定的演算法與數學關係組合呈現，這與建築設計中的參數化架構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長篇生成藝術（long-form generative art）與建築的關聯尤為密切。

這種聯繫在 Jacek Markusiewicz 於 2021 年創作的兩個重要系列《Unbuilt》與《Reborn》中表現得尤為明顯。這兩組作品不僅體現了建築語彙的應用，也展現了建築計劃在演算法驅動下的變化。在這些創作中，他運用了中世紀建築的語法規則，並在《Reborn》中進一步將時代與尺度進行轉換——從中世紀過渡到文藝復興，從單一建築的結構拓展到城市規劃的框架。

《Reborn》以文藝復興時期對理想人體比例與公民概念的追求為靈感，透過數學與幾何結構探索美學秩序。這些概念與當時的「理想城市」設計理論相呼應。然而，歷史證明，許多這類烏托邦式的城市構想最終無法抵擋現實的挑戰，在面對社會與環境的不確定性時逐漸瓦解。Jacek 的創作不僅是對歷史建築語言的致敬，也透過程式生成的方式，探討了建築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張力。

值得一提的是 Zaha Hadid 對於 Jacek 的影響。在建築史上，Zaha Hadid（1950-2016）是 20 世紀末至 21 世紀初最具代表性的建築師之一。作為參數化設計（parametric design）的先驅，她不僅是首位獲得普立茲克獎的女性建築師，更以獨特的建築語彙重塑了建築與設計的可能性。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創作最初並非從建築實體出發，而是透過繪畫進行探索。Hadid 深受俄羅斯先鋒派，特別是至上主義（Suprematism）的影響，其 1980 年代的繪畫作品可被視為對建築與城市形態的研究，這些作品後來成為她建築項目的雛形。

到了 1990 年代， Zaha Hadid 轉向更具計算邏輯的參數化設計，開創了獨特的建築風格。她的事務所在她去世後由 Patrik Schumacher 繼續經營，作為重要的建築理論家，Patrik 強調演算法在建築設計中的應用，並提出「參數化主義」（Parametricism）作為建築設計的新範式。他認為，當建築設計採用計算方法時，應該使用適合計算處理的建築語言，因此建築應避免傳統直角，而是強調流動的曲線與複雜幾何。然而，這種極端的觀點並非唯一的可能性——建築表達的歷史中，某些節奏性的重複始終佔據著重要地位，並不一定需要每個元素皆獨一無二。

在當代，許多建築師運用生成式與參數化工具，並不只是為了創造複雜的幾何形態，而是希望透過數位工具優化建築性能、提升效率，並確保功能的智慧分配。對於 Jacek Markusiewicz 來說，這才是建築運用數位技術的關鍵所在。透過計算設計所帶來的結構優化與功能適配，使建築回應環境與使用需求，而不僅僅是形式上的革新。這種方法論也反映在他的生成藝術實踐中，透過程式碼與數學語言的結合，他的作品在秩序與變異之間取得平衡，探索數位美學如何回應建築思維的演變。

作品從靈山到野蠻人的轉換

Jacek Markusiewicz 在 2022 年發表的作品《Hollow》是在 fxhash 上鐵打不動的經典作品之一，由於空靈的氛圍呈現，被台灣網友暱稱為《靈山》。這件作品既是對巴斯克雕塑家 Eduardo Chillida 的致敬，也是一種批判性的回應。Eduardo Chillida 以其不朽的抽象雕塑聞名，而《Hollow》的靈感則來自他在 1990 年代提出的一個極具爭議的構想——將加那利群島富埃特文圖拉島的廷達亞山（Montaña de Tindaya）改造為一座巨型雕塑。他的願景是在山體內部挖掘出一個巨大的立方體空間，四個角落向外敞開，讓自然光流入，形成一個震撼的場域體驗。

然而，這一計畫在當時遭到強烈反對，不僅因為潛在的環境破壞，更因為廷達亞山對當地土著社群而言是神聖之地。文化、經濟、倫理等多重層面的爭議使這個計畫始終未能落實，它也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人類是否有權以個人意志改造已存在 2000 萬年的自然景觀？」

儘管如此，這一概念的純粹性與詩意性仍令人著迷。Jacek Markusiewicz 在《Hollow》中重新賦予其生命，不是透過挖掘一座真正的山，而是利用演算法生成無數獨特的山峰，以數位雕塑的方式實現奇利達未竟的願景。

在《Hollow》的視覺構造中，空曠的山體內部擁有令人屏息的尺度感，而這種浩瀚感如何被強調，成為 Jacek 思考的關鍵。最終，他選擇了「飛鳥」作為尺度參照，讓其穿梭於山體之間，展現空間的廣闊與深邃。

這些鳥群的動態並非單獨程式碼，而是透過「群體演算法」（flocking algorithm）驅動。每隻鳥不受個別控制，而是作為系統內的代理，遵循一組簡單的行為法則：

1. 對齊（Alignment） —— 與鄰近鳥群的飛行方向保持一致。

2. 分離（Separation）—— 與其他鳥隻保持適當距離，避免碰撞。

3. 凝聚（Cohesion）  —— 傾向於靠近群體中心，以保持隊形。

這些規則讓鳥群的動態變得自然且富有生命力，同時避免它們撞上虛擬的山體邊界。這種生成方式不僅增加了場景的沉浸感，也呼應了《Hollow》的核心精神——探索空間、結構與秩序的關係，並在數位領域重新詮釋雕塑的可能性。

後來 2023 年與 Bright Moments 合作的《Cantera》中，Jacek Markusiewicz 延續了他在《Hollow》中開始的探索，進一步挖掘人類對自然環境的干預，以及這種介入所引發的歷史與文化痕跡。這件作品深受巴斯克地區文化景觀的啟發，其名稱「Cantera」意為「採石場」，暗示著人類為了資源開採而改變地貌的行為。

畢爾巴鄂周圍的群山遍布採石場，而加拉塔鎮（Gallarta）則是一個極端案例——這座城鎮的下方蘊藏著極為豐富的鐵礦石，因此人們在開採礦藏的同時，也摧毀了整座城鎮。最終，舊加拉塔城消失了，而礦場則因不再具有經濟價值而被廢棄，成為一座人造的荒原。這一歷史事件充分揭示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矛盾關係——我們既依賴自然，又不斷改造甚至破壞它。

到了 2024 年，於 Verse 發布的《Barbarians》Jacek 進一步延伸了這種探索。這系列作品的視覺風格乍看之下如同雕刻於地景中的巨大建築結構——拱頂、柱列、遺跡般的形態。然而，當觀者放大周圍的地貌時，會發現這片風景中散佈著居民、道路、木屋，甚至有時能見到類似教堂或市政廳的較大建築。

這一視覺錯置引發了耐人尋味的問題：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高度發展的文明殘跡，而一個技術較為原始的「野蠻」文化正在這片土地上重建家園？還是這些紀念性建築是後來的產物，代表著另一種形式的野蠻足跡，標誌著對這片土地的佔領？

Jacek 在《Barbarians》中刻意模糊了時間的線索，挑戰我們對文明演進的線性理解。在歷史的長河中，所謂的「先進」與「野蠻」，往往只是視角的轉換——曾經輝煌的遺跡可能只是下一個時代的荒墟，而新的文明，又或許正從這些廢墟中誕生。

小結

Jacek Markusiewicz 帶著建築學習背景踏進了演算法藝術的創作，作品核心一直在討論自然和人類之間的矛盾，在許多生成藝術家正在透過程式碼重塑自然的同時，他仍專注在「建築規劃」上，也為他的作品帶來一股與眾不同的氣息。或許對他來說，模仿自然僅僅是一種現實世界的重現，用作品去探討自然和人類之間的互動關係，更能為我們的未來找到更多的思考和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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