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女人”的井上雄彦怎样画女人？

前段时间上映了《灌篮高手》电影，评价褒贬不一。但我很喜欢。

作为导演井上雄彦多年的漫画粉，我想大略谈谈他的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以及他在作品里对女性流露的态度。之所以想谈这个话题，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一位女性网友（同为井上雄彦粉丝）对井上雄彦的女性观也持欣赏态度。作为一个著名的男人戏作者，一个在作品里散发着浓郁的雄性荷尔蒙的漫画家，他是如何描绘女性的呢？我认为这应该也算是个有趣的话题吧。

01 “爱人” ——

作为樱木接触篮球的诱因和成长初始的催化剂，女神晴子是门外汉樱木走上篮球之路的引导者。她有如皎洁明月，高悬于空，成为樱木真正爱上篮球的见证人。这时的女性角色之于井上雄彦，是少年心中的白月光，是不甚了解却心向往之的外星生物。

在八九十年代引领整个时代风潮的主流日漫中，漫画家们在作品里打擦边球，将女性角色作为一种可供调笑取乐乃至 YY 的工具和对象，几乎是一种 “无伤大雅” 甚至 “喜闻乐见” 的惯常手段。尽管作者们时常也会安排被冒犯的女性角色施以反击，但在读者眼中，这样的场景实际上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调情。这样的风气，不仅流行于彼时的男性作者笔下，甚至很多当红女性作者也会将其作为一种 “合理合法” 调节气氛的有效手段。

即使在那样的时代语境之中，我们也未曾见到井上对笔下的女性角色有丝毫轻浮的态度。哪怕主角是游手好闲的不良少年甚至杀人如麻的浪人剑客，即便有过行为不端的劣迹，作者也从未将冒犯女性作为一种有趣的场景乐此不疲地描绘。

在两性情感上，他自始至终保持着近乎纯爱的趣味。十分干净。一位女网友提到井上雄彦在作品中对待女性的态度，用了 “志趣高洁” （水雷语）四个字来形容。在井上的笔下，爱情极为干净纯真。无论是相爱，还是憧憬爱人的人，都被纯真的情感推动着成为更好的自己。

不管男主角们有着怎样过人的天分与能力，相对应的，女性往往更为成熟而沉稳。追求强者之路的男性角色，在进取之路上受到女性角色的关照、鼓励、敲打和引导，乃至暗自视为竞争的伙伴与榜样。有时，她们比这些少年们更加明确和笃定自己内心的向往，更为坚定勇敢地追求自我实现。和爱人相比，也许他们更像是彼此的镜子和甜蜜的伙伴，在彼此身上看清真正的自己，一起走得更远。

晴子也好、安积也好、夏美也好、文香也好 —— 即便是身处古代的阿通，都有着相当独立的精神和意志。有微博网友细心的发现，晴子不止一次地 “嫉妒” 樱木的身体天赋 —— 一个女孩“嫉妒”男主，而非“仰慕” —— 这样的心情，也佐证了井上雄彦世界中女性的自我意识。

 02 “不完美的母亲” ——

母亲及母子关系这一主题，是井上雄彦宇宙的重要元素。《the first》上映后，我们终于可以说，在《SD》《REAL》《浪客行》三部代表作中，该命题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贯彻。

在那些世界中，井上用画笔描绘了诸多母亲的形象。这些女性在承载母亲这一身份时，面临着各自艰难的困境。虽然井上本人或因个人成长经历，对母亲这种存在始终怀有善意，流露敬佩，但却并未堕入美化苦难、歌颂牺牲的叙事窠臼。

将已然承受困境的女性丢进神圣的牢笼再做成美丽标本供人标榜，不是井上所为。他拒绝为女性树立苦难的牌坊。

他所塑造的，多是「不完美的母亲」。是活生生的人。她们不是在不幸中永远默默无闻无私奉献毫无怨言的牺牲者，尽管有时难以摆脱为不堪现实承受代价的命运。她们并不总是正确，甚至会因为自己的不幸与脆弱，让孩子也被迫卷入其中，成为又一位受害者。作为著名的 “男人戏” 作者，井上雄彦总能看见这些女性在关系中以及整个环境中复杂尴尬的处境。这些悲悯总会在某些时刻兀自闪耀，体现着并非高高在上的温柔与关怀。

虽然女性在井上雄彦的作品中总是相对配角的存在，但在人格上，井上寄予的尊重是平等的。她们有自己的感受和意志，是真正独立的生命，而不仅仅是男人戏中的陪衬和道具。

在《REAL》中，主角之一野宫的母亲，自登场起，就被简化为一只手。她总是陷在床上或沙发里，画面中只露出一只手，醉醺醺地将零用钱递给孩子。这个被简化到极致的形象，由此具有了强烈的象征意义。这些信息透露出她的生活有些不堪重负，但仍旧承担了抚养责任。

从场景和零星的台词可见，野宫的母亲时常晚归，总是醉倒。她的指甲修饰过，涂着指甲油。至于她的工作和身份，作品中并未给出明确信息。或许是陪酒女郎？或许是普通工作，但有酗酒习惯？

直到最新一卷，野宫的母亲才终于从一只递钱的手变成一个完整的形象得以示人。这期间，母亲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读者不得而知。但给钱的手，终于化作拥抱。在这充满留白的母子关系图景中，我们未曾见到野宫与这个总是 “在路上” 的母亲有过什么抱怨。相反，母亲不在场的时间，常常可以从野宫口中听到，在某地旅游的母亲带回了什么。野宫会拿这些手信送给他认为重要的人。

之后的几话，野宫与母亲相处的日常展现在读者面前。她仍旧早出晚归。匆忙化妆、出门，一身疲惫地回家，正打算倒头就睡，在接到儿子谈话邀约之后，用厨房的水龙头醒酒。其后的谈话以及对儿子童年的追忆，我们感受到母亲对儿子的爱与一贯的支持。由此，为什么野宫在这样有所缺失的成长背景下，仍能与母亲保持良好关系的疑问也就此解决了。

纠结的母子关系，出现在《THE FIRST》中宫城良田的家庭中。对于良田来说，哥哥去世后，母亲的冷漠给他造成了很大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良田的母亲显然不够称职。但井上却并未仅仅是站在孩子的立场对这样的母亲展开批判。而是把他们视为平等的人，公正地展示着各自真实的脆弱与痛苦。直到母子和解，身为母亲那种尴尬不自然的反应细节也被井上细腻地捕捉到（在电影公式书中，观众和读者可以看见作为编剧和导演的井上在此处花费的心思）。

在高桥的家庭中，母子关系呈现出另一种样貌。父母离婚之前，篮球将父子二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个近乎甜蜜的男性联盟在家庭中得以构建的同时，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千鹤子，客观上也陷入了被孤立的处境。除了照顾这对父子，千鹤子在家中的存在感越发薄弱，几乎成了多余的存在。这样的孤独，在高桥父亲抛妻弃子的行为发生之后，越发凸显出来。父亲的离弃，让原本甜蜜的男性同盟崩溃瓦解。作为受害者，长久以来，高桥对父亲却始终痴心一片。千鹤子非但无法与这被遗弃的男性同盟的一员再次建立紧密联系，反而因为另一位的缺席，不得不面对各自更为封闭孤僻和疏离的家庭氛围。

而高桥遭遇事故之后，长期压抑的苦闷终于被灾难催至顶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母亲再次成为对方情绪发泄的对象，饱受伤害。

不管是曾经完整的家庭，还是离异后母子各自孤独的清冷之家，千鹤子置身其中，都是一个只有付出却无法得到情感回报的局外人，在这对父子的分分合合中，尽显尴尬与悲哀。

她的茫然、委屈、愤怒、不甘与挣扎，种种脆弱和痛苦，也在井上笔下悉数展现出来。在父子关系从亲密走向崩溃，再逐渐走向和解的过程中，在高桥遭受重大打击的痛苦中，千鹤子所承受的不幸，也被看见了。她的苦难没有被一笔勾销为一个伟大母亲理所应当的壮丽牺牲。被看见，并且得到悲悯，在井上雄彦的世界，不是男性角色独享的特权。

千鹤子终因过度劳累而昏倒。在病房里，她自语为了争口气，给离去的丈夫证明她和孩子才是正确的一方。同病房的另一位中年女性说，“正确不一定就代表幸福”。这句话让一直紧绷了很多年的千鹤子开始松动。再次登场时，千鹤子顶着一头金发出现了。虽然前夫和儿子都看不顺眼，但那是千鹤子一直想要尝试的发色。她开始向着 “幸福”，真正为自己而活了。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调侃过：井上雄彦，又名「关爱单亲家庭子女心理健康」专职漫画家。实际上，在单亲家庭中，家长的心理健康同样不容忽视。那毕竟是子女心理问题的源头。和孩子一起相处的家长，假如自身心理健康，那么子女健康的几率势必大为提升。因此，井上雄彦在触及此类话题时，并非一味谴责“不负责任”的父母。他将悲悯的情感公平地灌注到每一个灵魂之中，这些承受伤害和痛苦的灵魂，当然包括母亲。这或许跟作者本人的单亲成长背景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

和现代题材《REAL》相比，《浪客行》中的母亲们因身处封建社会，处境往往更为艰难。武藏的母亲不得不逃离可怕的丈夫，当武藏找到她时，母亲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她哭着让武藏 “回去吧”。这样的遭遇对孩子来说当然相当残酷。但同为弱者的母亲，能够逃离那个噩梦活下来已属不易，又如何做到更多呢。

虽然女性在井上雄彦的作品里总是充当配角，但绝非仅是符号式的存在。她们始终作为完整的“人”被关注和理解，进而呈现。读者能够感受到角色自身拥有人生的主线。虽然女性在井上雄彦的作品中总是相对配角的存在，但在人格上，井上寄予的尊重是平等的。她们有自己的感受和意志，是真正独立的生命，而不仅仅是男人戏中的陪衬和道具。

03 “不好看的女性们” ——

坊间有流传一种论调，认为井上雄彦不会画女人。在我看来，潜台词是井上雄彦不擅长画美女。我认为这是一种不实指控。对于一个画功不弱的漫画家而言，画出让人觉得漂亮甚至惊艳的女性其实并不难做到。无论是意图明显的男凝视角下的女性符号，还是男女都能达成共识的概念化的 “美女”，在我看来，都不是井上雄彦感兴趣的方向。当然，井上的女主角们都是漂亮女孩，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他并不想打造那些仅仅用来 “服美疫” 的纸片人美女。

当有人说起井上雄彦不会画女人时，实际上可能流露出了某种 “服务性” 的需求。

从井上雄彦所描绘的那些女性精神和样貌来看，我认为他更倾向于在平凡中发现美好与动人。他想要描绘 “美好” 的女性，且乐于发现女性的 “美好”。而不是为满足读者想要看美女的心情而迎合。

他的笔下，有些女性非但不美，甚至在主流审美标准中，可以用 “丑” 来形容（至少也是 “不算好看”）。例如总被高桥嫌弃的小林护士，例如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文香等等。

这些大众审美中不算好看的女性，在某些漫画里时常会沦为恶搞和调笑的对象。然而在井上雄彦的世界，即使是被人嫌弃相貌，她们仍旧保持着开朗、自信的本色。对于嫌弃，反击也好，不快也罢，都不会动摇她们对自己的评价，反而映照出嫌弃者本人和大众的狭隘与弱小。

而那些长相凶悍、严厉的老年女性们，则往往会在刻薄的表象之下，蕴含着真正强大的灵魂。在《浪客行》中，又八的母亲（实为养母）误以为阿通 “背叛” 了她的儿子，对阿通和武藏都痛恨不已。因此两人都很害怕那个张牙舞爪十分凶悍的 “恶婆婆”。这女人一生顽强，被村里人称为 “女中豪杰”，只手养大了又八。她临终到去世那段堪称华彩乐章 —— 她对儿子的爱，和她的处世态度，令人感受到真正的温柔和强大 —— 和平日里的 “恶婆婆” 全然不同。一个极有魅力的女性形象，在她生命的终点完整起来。根本无法忽略。

当然，在男性视角为主体的叙事框架中，对女性的 “看见”，不可能面面俱到，它必然存在盲区或力有不逮之处。这是作品本身选择的类型方向以及作者自身的生命经验所决定的。作者本人也曾自称 “不懂女性”。但在已然呈现的部分，尽可能警惕傲慢，保持敬畏，是一种教养。

我相信，这样的教养，值得创作者们拥有。

感谢网友水雷提供帮助，本文引用了她的观点并在与她的交流中获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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