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女性文學自己寫
2013年歲末,邀黃琦旺老師來月樹談論她的馬華70年代女作家研究心得。轉眼一年(本文寫於2015年1月)過去,不敢探問她還有什麼與女作家相關的研究計劃。說不敢,是因為明白這並非輕鬆簡單的事,問了就是蠢問題。想必大家都在苦幹,不甘心原地踏步,但被歲月推著走的時候比較多。我們在這個國家為了存活,時間被切割零散,事情都是一點一點完成的,因此要祝禱彼此活得夠長命,才有辦法積累出成績來。
當時琦旺引用了美國學者蘇珊.S.蘭瑟(Susan Sniader Lanser)在《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述聲音》(Fictions of Authority: Women Writers and Narrative Voice)(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裡的「女性敘述的聲音(voix)」之說。蘭瑟有一段話我覺得很有意思,可以斷章取義一用:「這些敘述者們對男性文壇的權威氛圍心存疑惑而避之惟恐不及,也常常對男性一統天下的局面持批判態度;但是她們都身不由己地受到社會習俗和文本常規的推動,不斷複製出她們本欲加以改造重構的結構來。」
馬華文壇的男性權威氛圍,也讓許多女作家避之惟恐不及吧?但批判這種局面的聲音很少流到檯面上,頂多在私下聚會時談及。前提是,女作家必須有自覺地意識到女性身份如何成為被邊緣、被忽視的因素,意即(異性戀)男作家之間的兄弟情誼如何把女作家拒絕在圈外。這主要是指文學(交際)活動。就文學史的建構來說,包括編輯文選、作品評論,應當重新省思女性文學有別於一般(男性話語詮釋下的)文學的美學問題,否則女作家真是「不斷複製本欲加以改造重構的結構」,而沒在權威審美標準內的女性作品更是流落在時間長河裡了──所謂遺珠。
而在男性權威氛圍下不斷複製的文本,就像書寫題材的時尚流行風──跟著打扮就是in。寫馬共小說,寫的都是馬共男黨員;寫族群身份認同,必寫男人遍佈的南洋,必提到鄭和。女作家複製男性視角、史觀,書寫這些的女性主體在哪裡?沒有聲音的女人,在歷史上失蹤,在小說敘事裡也模糊不清。
以上說的只是我的一個片面想法,也太籠統。琦旺有比較細緻的思考,又依我斷章取義的理解是:她關注女性書寫在表面文本(surface text)下的隱含文本(subtext),並發覺那個「潛意識的她者」。
馬華文學幾十年,女作家不少,納入馬華文學家廟受供奉的卻不多。她們的隱含文本沒得到注意,這事不能委託谷歌翻譯器,有待我輩此生努力。
目前已有論述馬華女性文學的專書出版,例如楊啟平的《當代大陸與馬華女性小說論》(新銳文創,2012),是大題目,但談論的馬華女作家並不多,來去還是商晚筠、黎紫書、戴小華、李憶莙等幾位。全書扣除寫給外國人看的段落(馬華文學歷史背景交代),可以說主要就是現況的概述,感覺不夠喉。書中例舉的馬華女作家談論家國認同或文化認同的文字,其實都與馬華男作家所言無異,與女性身份沒多大關係。至於馬華女作家的敘事策略,主要只論及商晚筠幾篇小說和黎紫書一篇小說的「身體敘事」。那麼,馬華女作家的性別身份對文學創作究竟起什麼作用,在此書未見一個清楚的輪廓。
林春美《性別與本土:在地的馬華文學論述》(大將,2009)裡評論的女作家也是商晚筠和黎紫書,但沒談到黎紫書的性別書寫,只分析了商晚筠作品中女性意識的變化過程。請看書中〈從華玲到吉隆坡:商晚筠的女性之旅〉文末:「商晚筠的未竟之業,她的兩篇因突如其來的死亡而未及完稿的小說,如同一個開放式的結局(open ending),指向兩條可能的創作路向:〈跳蚤〉繼續她1980年代以來的女性關懷,〈人間.煙火〉重返她的華玲鄉土。這個選擇,在其稍前於此的短篇〈泥土〉中已可見端倪。敘述者最後從泥土看到她『實際的身份』和她的『最初』,何嘗不是指涉小說家商晚筠最本質的東西──性別、鄉土?……商晚筠未竟的旅程,可能就是馬華女性文學開放式的前路。」
這麼說,到頭來,除了史料整理,先產生作品也是要緊事。自己的女性文學自己寫。或者做實際一點的事,例如開設女人寫作班,仿臺北女書店年年舉辦的活動。
馬來西亞的女人是喜歡寫作的。看看社交網站,尤其是臉書,很多用戶每天都發佈或長或短的文字。智能手機界面便利使用,系統語言可設定為華文,因此人人都能以文字表達自己,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不管有沒有受過寫作訓練。長久下去,馬來西亞華人的文字應用將有怎麼樣的流變,會是很有趣的觀察。
这些社交網站上的貼文,其實就是傳統文學定義上的日記,或生活小品。女網民在家事或工作的空檔低頭書寫烹飪心得、育兒感想,記錄日常所見所聞,抒發時政意見,這些文字匯集起來,就是一部女性生活史。沒有傳統報刊的刊登門檻。當然也有侷限:除非發文者設為公開,否則只限朋友圈閱讀。因而編輯模式受到顛覆──若要編輯成書的話。
這年頭,坐在路邊握筆於紙上書寫會引人側目,低頭劃手機反倒見慣不怪。目前購置智能手機有某種程度的階級限制,廣義來說算是進入平民寫作時代,擴大了文學的定義。文學發展有無限可能,我是樂觀的。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
*本文原刊於《燧火評論》,2015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