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台前的24小時

蒟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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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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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能謹慎呼吸

如果播的是電視劇,此時的鏡頭應該是:疲憊的我拖著行李,混在一班興奮的香港游客中間,慢吞吞走向台灣的入境大堂,擡頭張望應該去哪個櫃位排隊,畫面隨即轉爲黑色,白色字體打出: 24小時之前......

鏡頭轉向香港吵雜的旺角,我從一輛紅色的士出來,在酷熱的天氣中,走入一座舊唐樓的三樓,按響其中一戶的門鈴,Y小姐應聲出來開門,笑眯眯領提著一瓶葡萄牙鉢酒的我進屋。Y的這個家是我離開香港後才搬過來的,是爲了就近照顧年邁的父母。如果不是上有老,Y夫婦現在應該在加拿大某個角落簡單活著。才坐下一會,Y先生就提著外賣的潮州鹵水回來了。我們轉到餐桌坐下,Y小姐給大家各倒了一杯甜美的鉢酒,夾起一片鹵水鵝肉,說:「我們應該把手提電話關上嗎?」「不用吧?難道你要準備同我談什麽敏感話題?」我忍不住笑回。「你不要笑,我經常和老公聊天都關機的。」我嘆一口氣,至於嗎?

想起我返港後,第一個約見的朋友就是Y小姐,我們在一間過去我很喜歡的日式餐廳午膳。我們只是敘舊,純屬敘家庭主婦式柴米油鹽級別的舊。我記得我們以前飯聚,一向都無話不談,百無禁忌,現在的我們明顯是小心翼翼,心有靈犀地避開很多話題不談,無他,用Y小姐的話來説就是:「你怎麽知道你隔壁那一桌的客人會不會舉報你?你說你沒有意圖沒有用,關鍵得『他』認爲你沒有才是沒有。」也對啊,根據《明報》報道,國安處2020年11月開設舉報熱綫以來,截至去年年底共接獲逾38萬條舉報信息。香港貌似在步向互相監視,互相舉報的境地。但,如果你問我停留一個月的時間裏,有害怕過嗎?我每一天都是踢個人字拖,一身街坊師奶裝,不是同親友飯聚就是處理三年多遺留在香港的私人事務。或者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或者是爲了能夠再次順利回家,或者是因爲我從來沒有任何所謂不軌的打算,我堅定地選擇謹慎言行,所以......我倒也沒有隨時擔心被舉報的心慌。

離港前的晚餐聚會,我們最後並沒有關上電話。 我們討論的話題圍繞健行和環境保育,説的都是人家台灣的步道和環保。Y先生問我有沒有留意專訪香港環境及生態局局長的文章,局長指出,「提到環保,個個都好關心,但這個話題好像很主觀,怎樣追求都沒有盡頭,所以容易被人拿來炒作,甚至作為反政府的藉口」。在這個我還未能搞清楚「軟對抗」是什麽的年代,政府官員能夠就環保問題劃界綫般給出警告,我當然是有收到。Y夫婦不是環保激進分子,政治上頂多屬中間偏淡黃,歷年的保育事件也只是在旁見證,連參與者都算不上,清算應該落不到他們頭上吧?Y先生苦笑一聲,「這個誰知道呢?」我們還是飲酒吃滷味,今朝有酒今朝醉,感恩還能再聚吧!上有高堂的我們,怎麽捨得輕易就不去呼吸那一口氣,哪怕只能謹慎呼吸。

與Y夫婦相擁道別,約好下回台灣見,我便回家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飛離香港。深夜,媽媽嚴肅地拉我坐下,說有事要交待我。原來她和爸爸已經各自立好遺囑及預立醫療指示,告訴我要記在心上,會有需要用到的一天。我腦袋瞬時變得空白,我一直拒絕去想父母會有離去的一天。雖然父母現在年紀大了,只是有一點老人基礎病而已,不算嚴重。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視像通話,容貌上感覺不到什麽巨大變化。但這次回家,看著他們在我面前走動,我才驚覺他們行動已大不如從前順暢。我看得出父母有過分努力地打起精神處理自己的日常,無非是想告訴我,他們可以自理。我忍不住抱著媽媽大哭,我們之前從未試過分離那麽長時間,長得我不敢深入想什麽,害怕各種擔心會成真,恐懼有事趕不回家。媽媽安慰我,她和爸爸會照顧好自己,我們在台灣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不要想太多。我哀傷地意識到,父母百年之後,我就會徹底淪爲無家之人,「回家」總有一天會從我的字典消失,我無法想象那時的内心會是何等荒蕪。但反過來想,沒有家可回之後,是否也意味著我與香港可以從此兩清? 或許吧,如果可以,我希望沒有這樣的一天。

離港的早上,新界天朗氣清,與爸爸媽媽簡單告別后就坐上的士往機場進發。我再次趴在車窗上,妄想把沿途一切深刻印入腦内。快到機場前,一排排整齊得如模具倒出來的房屋出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問:「這是方艙嗎?」一直沉默開車的司機大佬回了一句:「是啊,花了幾十億,唉......」有些什麽話想衝口而出,被我死死壓制在喉嚨裏,只是用一個「哦」字來回應。司機大佬似乎也沒有繼續搭訕的意願,專心載我們往機場。身為業内人士,司機大佬肯定也知道政府推的士司機「見疑即報」,今年三月還有的士行家因爲舉報乘客而收到舉報獎金,那兩個乘客也真是口沒遮攔,怎麽可以在車上討論「炸彈襲擊」呢。我當然沒有準備說方艙被炸掉才好,但我也不覺得那一堆被棄置的東西繼續荒廢下去是好事,我又可以說什麽呢?「哦」已經是我最大的禮貌了,請原諒我沒有認真回應,以前的我,碰到好玩的的士司機,一定不放過吹水的機會,現在的我已經興趣全無。

到機場後,check-in 排長龍,入禁區前掃護照排長龍,安檢排長龍,總之就人頭涌涌。好不容易進入禁區餐廳區,放下行李,立刻跑去離自己最近的洗手間。Jardin de Jade背後的那個洗手間不大,才5、6個厠格,進去的時候,剛好滿座,我便站在厠格通道入口等待。等了一會,有人出來,我才往前踏出一步,忽然一道身影快速閃過,搶在我的前面進入厠格並關上門。我唯有退後一步,心想我要展現好客之道,清潔阿姐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看著我,我唯有用無奈眼神與阿姐對視,人家動作快,我都無計呀!很快又有人出來了,我正準備往前,居然又有一位女士從後走進來超越我,準備占領本應輪到我的位置,清潔阿姐忍無可忍講:「 唔該,排隊。」眼見那位游客毫無反應,阿姐換成普通話講:「請排隊。」這次聽懂了,那位女士才恍然大悟看見在通道口等候的我,退到我的身後 。厠所出來,我對著阿姐笑一笑,「辛苦啦,唔該晒!」我無意針對哪一國的人,我可以肯定兩位女士是同胞,因爲安檢時,她們分屬不同的旅行小團體排在我前面,而她們手持的都是中國護照。反正,我預留了足夠的時間登機,人家憋得急就先上吧。七月初,香港旅發局有公佈訪港旅客數字,僅上半年就有1300萬人次,近8成是內地客人。時光彷彿回到03年SARS後,香港要靠大陸游客振興經濟。香港能再次繁榮,當然是好事,但和過去不一樣的是:這一次,香港這個家,不要説話事了,我連評論都無資格,所以,好客之道好像也不關我什麽事,我就應該衝上前,喝止第一位女士,搶回我的厠格,起碼不用麻煩清潔阿姐替我出頭。癡綫,我現在才説這些有什麽用,OK,我認我係廢柴!

飛機準時騰空而起,這一次我沒有望著飛機下面的海哭得不能自己,我知道我很快又會回家,我反而比較關心一會兒落地之後,去哪裏吃晚餐好呢?

鏡頭轉回現在,我一臉嚴肅等候台灣的入境官員查驗證件,他盯著看了好久,久到我以爲會被拒絕入境。終於拿回了自己的證件,過去一個月被無形之手壓著的我鬆一口氣,慢慢步入台灣。我不敢用「回家」來形容回到這裏繼續生活這件事,但,總之,我只能活下去。

劇名:回家,The End!

離港日的新界,再會啦!

PS. 以上並無虛構。幸運地或者應該說悲哀地,在最後24小時裏,所遇到的人和事,無死角呼應我心中那個關於今日香港的劇本。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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蒟蒻魚就是一條鹹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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