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第一課:既脆弱又尖銳的書本
我的出版之路,始於一場資遣。但一開始我並不知道書本這麼脆弱,我以為書本是尖銳的。
2002年懷抱記者夢的我,進了《新新聞》雜誌的出版部門,似乎隱身在一家新聞媒體中,能讓我更靠近記者一點。雖然當時《新新聞》在邁入千禧年後,已不在政論獨領風騷,更因為「嘿嘿嘿」事件蒙上陰影,但出版總編輯顧爾德、副總編輯黃秀如皆出身學運世代,下午總會看到南方朔、王健壯、楊照翩然來到,以及幾個記者圍在外面神祕地抽菸,還是讓我以為,我急於要擺脫掉的外文系軌道,可以在此更靠近時代脈動一點,從一個出版編輯開始。
第一次觸碰書本的尖銳
當時回顧《新新聞》的出版品,一路踏著1990年代社會解放的步伐,在《新新聞》的出版品總是有一腳踩在時代脈搏上的野心。但到21世紀,即使一樣用力跺步,一干理想主義者已開始面臨腳下的懸空。
而我自然是看不見也感覺不到的,深深相信所遇見的這些人,就像柏拉圖《理想國》描述的洞穴寓言裡,曾經到過地面見過太陽的人,他們回來待在黑暗的洞穴中,是希望有一天人們有勇氣質疑眼前的幻象,離開幽暗之地。這樣的勇氣可以來自出版,我第一次感覺到書本的尖銳,正是我編輯的第二本書《反動的修辭》。
《反動的修辭》是什麼書,為何會出現在2002年的台灣?作者赫緒曼(Albert O. Hirschman)是德國猶太人,之後落腳美國,他原來是發展經濟學家,對拉美問題特別著重,後逐步跨足政治思想。《反動的修辭》原書出版於1991年,根源於赫緒曼對1980年代雷根主政時期新自由主義興起的擔憂,他觀察到「民主政治竟然是不斷在構築自己的圍牆」,他有興趣的不是保守主義的心靈或人格,而是它們的論證與修辭,結果就是這本簡潔呈現200年政治思想景觀的《反動的修辭》。
當時台灣剛剛在2000年完成第一次政黨輪替,卻沒有解嚴後的活力景象,很快就落入困境。譯者吳介民在初版後記提及,2000年春天他在清華大學開了「政治修辭」課,以這本書為教材,因此順手翻譯部分章節給學生參考。「在教學的過程,我深深體會到這本書對台灣社會目前遭遇的政治困境,有啟迪澄清之用,而決定進行這項翻譯工作。」
反動的修辭仍是進行式
18年後我重新訪問吳介民老師,當時的困境所指為何?他說,「當時開課的契機是,陳水扁剛上任,民主與本土的共構逐漸成為主流,於是有一些反動修辭家出現了(他說不點名,請讀者自行搜索)⋯⋯主要是『反本土化』,以及批評民進黨『鎖國』。」《反動的修辭》這本書處理的就是反動修辭的結構,以及公民權利演化的歷史進程,「很多人可能始終沒有很懂赫緒曼在講什麼,簡單來說,就是當時代進步,有些觀念成為政治正確的時候,反對方只好繞個彎反對,自己也扮裝成進步分子,迂迴提出『反動修辭』。」
深受赫緒曼影響的還有撰寫推薦序的吳乃德老師,2020年他為美麗島事件撰寫的《台灣最好的時刻》,在評述解嚴前的反民主論述時,就沿用了赫緒曼關於反動修辭的三種類型:反效果、無效果與副效果。印象深刻的是,《反動的修辭》出版後一次與這兩位政治學者的餐敘上,在紅酒杯與滿室煙霧中,我第一次感覺到書本的戰鬥性與尖銳性。那個地下室的夜晚,是一個社會現場,書本正在增加社會討論的語彙與內涵,且指認出反動修辭的台灣也把自己放入了人類的政治發展歷程。迷濛的編輯之路逐漸亮起來。
這本書的尖銳性是毋庸置疑的,它不僅回應了初始面對的新自由主義,也可以指引剛跨過一道民主門檻的台灣,更在絕版多年後,於2013年重新出版,因為此時反動修辭又回來了。10年後的吳介民剛出版《第三種中國想像》,他說,「馬英九執政時期,除了中國因素之外,也是全球性的反動年代,全球更加右翼化。對台灣來說,中國因素的負面影響,除了對台灣造成直接的安全威脅,在政治論述上也拉低了思想水平,這也是反動修辭的根源。」反動的修辭,以及對立陣營的壁壘分明,至今仍是進行式,赫緒曼哲人已遠,但這條路還沒走完且日益險峻,從香港民主運動、美國大選、台海安全與恐怖主義行動,到底是往前還是退後?
遇上人生的「隱藏之手」
不管時代往前還是倒退,倒是這條編輯之路很快就黯淡下來了,我在《新新聞》出版部門做完5本書就面臨畢業典禮。不論選題與書的品質如何,已可見人文社科書籍在市場的命運,是常備但不被立即需要,而嚴肅讀者基本盤從那時直到現在,都維持在1,500人至2,000人左右,人社科編輯經常追尋的是一種例外或時機。於是2003年SARS在台灣爆發前,《新新聞》就必須先裁撤出版部門,團隊面臨解散危機;為了爭取更多合作資源與業績,有一天總編輯顧爾德帶著我去國合會簡報做出版合作,在台下看著他簡報的我,從沒見過如此奮力一戰的模樣,這個姿態一直留在我的心裡。
面臨失業的時候,我應該是徹底理解這個行業根本是不堪一擊的吧,應該要認為一個兩千人的市場是不值得努力的吧?印象中知道要被資遣解散時,剛好接到吳介民老師的電話,他聽到後溫暖地說,沒關係,我們再找找看其他的路。回望起來,這當然不是從事出版工作遇到的唯一一次失業,但可能出版已對我顯露出它的局限與脆弱性,我竟然從此逐漸認定這是我想賴以為生的工作,且開啟了經常讓人感到難以理解、冷門的出版路線。所以我的出版之路,是以資遣為起點的。
許多人都聽過經濟學祖師爺亞當斯密(Adam Smith)提出的「看不見的手」(invisible hand)概念,指看似混亂的人類經濟行為自然會產生秩序,但赫緒曼有個重要的原創概念是「隱藏之手」(hiding hand),重新補述了亞當斯密描述的世界。隱藏之手意思是,人的理性選擇總會帶著無知,像有一隻手遮蔽著未來的困難與障礙,讓人無法預期,因為如此才能催生克服困難的能力。或許,這個資遣的開始,就是我碰上的「隱藏之手」,它讓我以為我已經看見也明白了困難,事實上未來還有更大的挑戰呢,但已無法從出版之路撤退。
後記: 謝謝吳介民老師多年後接受訪談,談到《反動的修辭》出版緣由,與當時翻譯的艱辛與快樂。他當時花了三個寒暑假完成初稿,這對理應從事研究與論文寫作的年輕學者來說,恐怕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我問吳老師還有想翻譯的第二本書嗎?他笑說,手上要完成的書稿還有好幾本,可能無法再進行這樣的奢侈工作了,目前他反而正在進行中翻英的校對工作,《尋租中國》的英譯初稿已完成,目前正在校訂中,這又是另一個麻煩的過程,比如「差額匯入」、「工繳費」的英文到底如何精準轉譯?他希望能藉這本書的英譯把中國特定的語彙、脈絡標準化,搞不好又得再耗去三個寒暑假。
原文刊載於報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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