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經濟學
在經過金融危機、以及不平等問題加劇的時代,經濟學家可能是近年最不受信任的學者。2019年獲諾貝爾獎的經濟學家夫妻檔班納吉(Abhijit Banerjee)與杜芙若(Esther Duflo),在《艱困時代的經濟學思考》書中就提到英美做過民意調查,經濟學家的專業見解,比氣象預報員更不可靠,論排名也只比政客略好而已。
有趣的是,近10年在台灣的人文與社科書籍當中,經濟相關書籍是最具銷售爆發力的書種。2020年博客來百大暢銷書有四分之一是商業理財類,還比心理勵志類的20種多,可見經濟相關的議題仍舊占據大多數讀者的注意力。除了與個人財富有切身性外,經濟也是群體生活的重要基礎與指標。
價值轉換的世紀
我從事出版工作的歷程(從衛城到春山),就遇到幾次被經濟學書籍「拯救」的經驗。第一次是衛城剛成立沒多久時,因《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才勉強站穩腳步,到了2014年《二十一世紀資本論》,一向邊緣的路線竟然因這本書成為目光焦點,第一次遇到主流通路主動要求開會討論行銷方案、也第一次遇到幾家媒體希望爭取承辦作者皮凱提(Thomas Piketty)的論壇。但不做任何獨家版本的原則,當時讓書店主管無奈至極,頻頻說「這樣要我們怎麼賣呢?」我說,就看每家書店對內容的詮釋吧,何況皮凱提就要來台灣了。
那個11月中旬的秋天至今很難忘。在爭取皮凱提來台灣的過程中,很擔心作者覺得台灣市場太小,不願意來,但在得知中信出版社邀請他造訪上海、北京後,我寫信給皮凱提,硬是從中擠出兩天來台北。而且我驚訝地發現,這個被視為搖滾巨星般的經濟學家,竟然不像美國的經濟學大師有祕書安排行程,他完全自己回信(而且回信速度極快!),更沒有經紀人幫他談價碼,他只跟我說,出席費、演講費都不用,因為長途旅行疲累,只需要幫他訂商務艙與好一點的飯店,此外別無要求,而且演講、媒體約訪、書店簽書,全部來者不拒。
去接機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這個仍有頑童神情的經濟學家,個性直率。他跟我說他一到中國,編輯就叮嚀他說,千萬不要不小心講出台灣是個國家,我感覺他對兩岸的情況是陌生的,但他隨即理解到台北正在進行激烈的市長選舉,也很快問我台灣的一些經濟數據。在幾乎毫無縫隙的行程中,這個極度聰明、對自己的研究充滿熱情、正積極連結跨國不平等研究的學者,從未對任何問題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在誠品書店的簽書會,他感受到讀者面對他的壓力與緊張,更加耐心解釋。接連不斷的訪問,連去機場的路上,以及搭機前的候機時間都仍在受訪,一直到最後才顯露疲累的表情,這使我深深感受到真正天才的樣貌。
我一開始讀到《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的書稿,認為這本書10年內難以再有,等見到本人後,更覺得這樣用學術研究進行某種跨國革命的經濟學家,10年內也難以再有。
對不平等的探討持續演化:貧富、移民、環境⋯⋯
21世紀第二個10年,可說是以2011年占領華爾街運動拉開序幕,在《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出版後,不平等問題在全球成為更加熱門的出版類型。在這之前的10年,是行為經濟學在書市獨領風騷,以一種聰明又貼近日常生活的形象,讓讀者接近經濟學;但從2011年開始,似乎進入了一個價值轉換的階段,可以說,21世紀可能是從這一年才啟動的。
回顧《二十一世紀資本論》熱潮後至今,不平等問題由於難民、氣候變遷、貿易戰等因素,已然更形進化與複雜,不純然只是國家內部的分配問題,也不只是經濟數字與百分比,而是許多人有沒有生存的機會。因此具跨領域與全球比較視野的書出現了,其中莎士奇亞.薩森(Saskia Sassen)的《大驅離》和上述的《艱困時代的經濟學思考》都是非常傑出的作品。我對《大驅離》的熱愛程度,曾有段時間,每到一間書店的社會科學櫃,總是以有沒有《大驅離》一書做為內心評價的標準。
對薩森來說,她厭倦以「不平等現象日益增長」的說法敘述全球資本主義的病理,而是關注被多元系統驅離到邊緣的群體,包含經濟系統、社會系統與生態圈系統,也就是除了窮困,可能還包括那些分配不到乾淨的食物與飲水、空氣的人;薩森立體化了不平等與生存之間的關係。《艱困時代的經濟學思考》則把移民、貿易、經濟成長、貧富不均、環境等5項列為核心經濟問題,兩位作者看到這些問題的討論已造成社會與政治上的危機,激化對立。
2016年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可說是代表現象之一,對此法國學者拉圖(Bruno Latour)在《著陸何處》就發出感嘆:
「所謂的『西方』過去自認共享同一個世界,但這樣的理想已不復存在。」
公共生活的情感有可能有同一個座標嗎?到底要走向何處?
網路興起的轉變:人被監控、數據化、成為獲利物品
社群媒體與網路使用的普及,是造成這一切迅即改變的重要因素。當我們還來不及細細思索種種不平等何去何從時,學者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已喊出「監控資本主義時代的到來」,標誌人類心智與行為成為一組組數據,剩餘的不是價值,而是行為,我們被如此理解,因此在日常生活做了某種選擇,我們已在看不見的調控中失去自由。人的生活本身就是獲利的來源,而不是工業資本主義時代重視的物生產。
祖博夫所描繪的場景總有種科幻恐怖感,那是由機器宰制的時代,彷彿已不需要《1984》的老大哥或極權國家,我們日日沉浸的數位網路,與自我意識逐步無法區分,就是一種最極致的極權形式,而且目前仍缺乏有效的集體策略。從《二十一世紀資本論》出版到現在不到10年,就連問題都不一樣了。
正因為問題已不一樣,有些大膽主張也特別迷人。「基本收入」與「激進市場」都是讓人耳目一新的社會與政治設計。
面對不平等問題,如果索性不分貧富,人人都有一筆基本收入呢?對我來說,一個社會制定該有多少「基本收入」,大概就跟討論生命值多少錢一樣,像是標誌這個社會的「公民價格」。如今已有一些國家或社區著手實驗。
韋爾(E. Glen Weyl)與波斯納(Eric A. Posner)的《激進市場》針對貧富不均現象,則一舉推翻左右派之爭,啟動一個大膽的思想實驗:如果取消私有制呢?在任何物都可拍賣的假定中,沒有人能永久持有任何財產。這個看似違反現狀與人性的設定,卻充滿著無限可能。光是思考上能跳脫傳統的框架本身就令人興奮。
每次經濟學發威,都標誌人們追求幸福的渴望
回顧這些曾工作或閱讀過的經濟學書籍,只是龐大書海的幾顆水滴,但卻是很能標誌出時代特質的幾本書與幾位學者。當中大概可以看出,從工業時代轉折進數位時代的變化、以及從剛性國界到軟性共存的可能,後者會在意環境代價,可以接納不同屬性的群體與生物,抹消國界的絕對性。但反過來說,網路所重組的流動社群,早就穿梭國界自如,卻是人類從「超人」倒退向「物」的起點,因為「物」是不會也不需要意識到自己失去自由的。新公民權需要重新討論。
經濟學大部分都不是太有趣的內容,但卻牽涉到每個人具體的幸福感,這或許是經濟類書籍一直是銷售之王的原因。但有些議題熱銷數萬本或更甚的背後,究竟人們消化了多少書中的內容?以及是否意味著該議題有轉變的可能?卻往往是難以預料的事。
不過就在最近,我又再一次被經濟學書籍「拯救」了,批判與檢討台灣央行政策的《致富的特權》,是春山成立2年半以來,一本隨著刷次愈印愈多的書。這使我不免在想,我們確實難以肯定賣掉這些書可以改變什麼,但可以確信的是,每一次經濟學發威,背後都代表著無限強大、人們追求幸福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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