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中,我们办了场学生与校领导间的对谈会
石剑南 | 2021-06-15
本文原刊于PEER毅恒挚友微信公众号(ID: peerchina),现全文转登于我的个人Matters平台。原文链接在此。
校园里有栋教学楼散发着“紫光”,常常有学生来空间吐槽这栋楼的灯光如何刺眼。这栋楼的前身是没有怎么在晚上使用过的实验楼,上学期由于教学空间不够,才刚刚被转为教学楼使用。在这栋楼的师生理应向学校相关部门提议,让学校为了保护学生视力而响应,换掉这批灯光。
但现实却是这样的。有“紫光楼”上的同学觉得,自己的照明环境和其它有着日光灯的教学楼不同,是因为自己“是差班的学生,当然条件不如别人好。”如果想要得到更好的照明环境,Ta就应该自己努努力,考到好班里去。
这样的自我合理化产生自校园里构建的“竞争”氛围。学校排列班级的顺序是以“清北班”作为一班、而后“尖子班”“提高班”“普通班”依次排序。大多数班级位于另外的教学楼上,而只有数字顺序的末尾几个班级才被分配到这栋刚刚 “紫光楼”上,全都是“普通班”,或者大部分师生口中的“差班”。我暂且不知道“紫光”和“差班”有没有联系,但同学们却不自觉地把这两项内容挂起了勾。
不仅仅是关于灯光的议题是这样,校园的作息和时间安排也好,班级内部的“举报”制度也好,同学们总会慢慢地通过学校塑造的这套话语和解自己的“异端”想法,认为“一切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而不敢有反对。
比如,晚间活动时间设置得过短,同学们要想有点时间在自由时段洗澡时,只会选择不吃晚饭,处理个人卫生,或者只能急速地跑来跑去。洗完澡头发来不及吹干,晚饭时段满校园里都是头发湿漉漉的学生,而校园中“洗发水的味道”是这一时段的独特气味。
同学们会自我合理化这样的安排,或是洗澡、吃饭二选一,或是把自己训练得能够急速吃饭、飞奔澡堂,更有同学或许因此患上了急性肠胃炎。
当然,也并非所有同学都对这套话语买账。如果说刚刚自我合理化的同学是选择“躺平”,另一些同学则是激进的“口头反抗者”,站在态度坐标的另外的一极。
“学校总是跟学生对着干的,领导们只会压榨我们的时间,丝毫不考虑到我们的感受!但我们又没有话说,毕竟政策是‘Ta们’制定的。”
同学们甚至会用到一些我没有料到Ta们会用的话语来描述自己的状态,比如“我们活在监视中”,再比如“制定政策的人一定想到了我们想到的这些内容,都是对我们好。”
为何对话?
刚刚所讲述的这两种声音的出现,或许说明眼前的校园环境并不是健康的。我向这学期加入挚行者队伍的艳荣讲述了这些故事之后,她用“习得性无助”形容了同学们的心态。
“习得性无助(Learned helplessness)”指一种“经过某事后学习得来的”无助感。Peterson等心理学家 (1993) 用三个特征解释这一状态:
永久性的,即认为问题永远不会被改变;
个人的,即认为一切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倾向于针对问题内化自己;
普遍存在的,即认为问题会影响生活的方方面面。
处于“习得性无助”的人们会逐步认定自己是个失败者,无论如何努力无济于事。从此以往,甚至会形成刻板的思维模式,固执己见,用消极的方式来对待生活。
这学期,和艳荣一拍即合,我们选择直接用“激进”一点的方式来做这件事——由我们来邀请校领导,和学生意见代表对谈。而我们也会为此做充足准备——要同学们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还不够,表达出的意见还要基于事实、代表学生心声,同时表达的方式还应有说服力且得体。
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调查需要研究方法的指导,表达和演讲需要技巧,而如何回应校方的回答,并在恰当的时候提醒校方回应学生关切,更是需要急速的信息处理能力、和临场应变能力和自信。
5月24日晚自习的对谈会上,学生们发言落落大方,而校方也仔细地回应了学生关切。校园迅速地发生一些变化后,我和艳荣回过头来才意识到:
由学生之间生成的问题引导,以解决问题的思路融入数理统计、社会调查方法、公共演讲写作,甚至多媒体故事创作等技能,以一场学生-领导对谈会作为运用知识后的成果展示——这场时长三个月、围绕对谈会展开的系列活动,正好是一个“项目式学习(Project-Based Learning)”的范例。
而在整场活动中,同学们从反思自身经验出发,积极利用各项技巧在一次次的排练和准备中试验什么是最好的演讲方式,归纳、总结出经验,而在最后反思自己的收获——这又正好完成了“体验式学习(Experiential Learning)”的过程。
同学们通过活动运用了知识、获得了经验,而更重要的是,同学们体会到了解决问题的感受。而这次尝试,或许能够帮助一些同学们走出“习得性无助”,更加积极面对生活,把知识融入实践,推动社会向好。
在这样一场活动中,我们都做了哪些尝试?以下,便是这场活动的过程记录。
对话什么?
- 失败尝试
上学期,我就做过一些尝试,例如在“友毅思”孵化的杂志社中倡导同学们书写和自己相关的公共议题,推动校园产生一些变化,让这个社群更美好。当时,我甚至还拿过有些同学吐槽过的“发型政策”举例子——目的不是为了更改一些规定,而是要同学们意识到自己也是学校社群的一份子,有权利了解影响自己行为的政策是谁制定的、如何制定的。
但直到上学期末,同学们对此似乎毫不感冒。即便是有着积极心态的同学,“积极”的方式也仅仅是催促我,要“南哥,直接告诉我们有什么任务吧,我们能完成任务的!”对于同学们,政策的制定似乎不是个能够调查、书写的问题——正如文章开头叙述的那样,同学们自己已经有了一整套完整的逻辑来合理化自己的“种种遭遇”,并坚信“政策制定一定有它的原因,都是为了学生好。”
而这学期,我们换了个形式。
- 生成主题
在告诉了同学们我们的想法之后,我们没有说最后一定要写出来个什么文章——好像大家对“写作”已经产生了不适。同样地,我也不再“居高临下”地为同学们做出“提示”,或者试图“引导”同学们如何换一个视角思考校园环境。
我们做的,仅仅是要大家去收集校园中存在哪些“问题”。利用PEER空间作为教学区外的公共空间的优势,我们得天独厚地拥有了“第三空间”的地位——可以既不站在“学生侧”、又不站在“老师侧”,匿名地听同学们吐槽。
J同学提出,不如我们一股脑收集出大家有什么问题,然后再看做哪些是可行的。J打印了几张纸,“对学校的意见与建议学生调查表”,于是便有了下面的结果:
在最开始的一张纸上,大家的语言还比较“友善”。例如,“希望学校可以给男生更多的发型选择”。可到了后来,画风就开始变得讽刺、夸张了起来。有位同学在这张纸上这样表达不满:
您好亲,建议我校做出以下调整:
①全校师生体不着衣,不休息,全天24小时学习
②食堂隆重推出砖头包、头发丝包、脚皮包
这其中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出。例如,同学们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和“学校”的角色对立起来,再例如同学们的语言中也会默认自己的权利,包括选择发型的自由,是学校“给予”的,等等。但无论如何,我们看到了来自学生们中大家关心的问题有哪些。
艳荣和我把这些问题归类,并选择了其中前五位大家反映得最多的主题:作息时间过于紧张、食堂经常吃出异物、“紫光楼”照明环境不佳、班级分层制和班级举报制度五项。开头所讲述的片段,便是这些主题中的一些声音。
接下来,便是由同学们按照自己的兴趣组成小组,并决定出了谁更倾向于做“前台”发言的同学,以及谁更想在后台做调研的工作。
怎么对话?
- 拿事实讲好故事
选出了问题,接下来就是调查。向同学们介绍了空间有的书《社会研究方法》之后,大家如获至宝,仔细阅读了每一段关于设计问卷和统计的段落。而我和艳荣也用自己先前的经验给了同学们一些建议。
最终,利用五一的假期,我们共回收了96份线上问卷。为了消除一些线上问卷可能会出现的选择偏差,同学们也发放了线下问卷,回收了85份有效问卷。
有了数据,接下来就是怎么把故事讲好。得益于“友毅思”,我介绍给了同学们实用的资源包——如何做事实核查,有哪些用文字讲故事的好办法,除了文字以外还有哪些形式可以有效地讲故事,等等。
把资源放给同学们之后,大家纷纷开始利用手上的数据做尝试。食堂这一组中,那张“意见和建议调查表”与问卷调查数据详实,负责这一议题的同学便利用这些内容写出了演讲稿。
而对于灯光这一组——问卷中,很多同学展现了“躺平”的态度,而这显得不是那么有说服力。于是,灯光组同学们便决定做一支视频新闻,由后台的同学作为一位现场记者前去“紫光楼”拍摄, 利用视觉元素讲好故事。
有了演讲稿和视频,我们还举办了几次排练——由同学们作为“想象出的校领导”来对发言者提问,而发言者也在一次次尝试中修改着自己的讲稿。
而在这其中,我很开心看到了同学们在很多维度上的变化。在整个过程中,把尊重事实作为第一要义、讲出基于证据的真实体验本身也让大家对“观点”和“事实”的分别更加敏感。Y同学查找资料时发现了不同信源之间的矛盾之处,更加注重了资料的出处和可信度。
E同学也感慨,自己终于发现了“写作”是做什么的——写真正能用上的演讲稿的体验,比写诸如《如何走好人生之路》的“空话作文”要有魅力太多了。而Q同学也慢慢地能从自己有些凌乱的论点中梳理出逻辑来,能够顺畅地说理。
- 定规则、达共识
一切理性的讨论都应当建立在规则之上。而对于第一次能够在领导面前表达意见的学生来说,规则更显得重要。我很欣喜地在空间书架中发现了《可操作的民主:罗伯特议事规则下乡全纪录》,而这也成了我们制定这次讨论规则的参考。
为了大家不会吵起来,我们要所有人发言时只面对主持人而非发言者,对事不对人有。并且,每个人发言限次限时。同时,为了让讨论有成效,我们引入了“动议”的概念——即可操作的、具体的行动建议。在同学们发表了演讲之后,由全场的人——包括领导们、老师们、观众同学们和发言的同学们——一起平等地提出建议并表决,相互表达意见,并最后达成共识。如得出赞同数>反对数,该条动议便会提请领导做决策参考。
最终,领导们回应了学生们的关切,并达成了共识。同时,同学们也更加透明地了解了事关自己生活的政策是如何得来的、领导们有何考量。
后记
在这场项目式学习的活动中,大家对“知识”的作用深有体会。C同学说,先前她认为课堂知识的作用仅仅是换取高分、升入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而这次活动让她认识到了知识是有用的。
当斟酌演讲稿中的字句时,同学们大呼语文有多重要。而在对话后的复盘会上,同学们也逐渐把这场经历和政治生活联系起来,体会到了发出声音的重要性。如果有充足的活动时间,我们本还可以更广泛地在其中加入更多的跨学科知识——例如,鼓励大家去搜索不同区位、国家、类型的学校如何决策,民主的讨论、演讲的形式都经历了哪些历史演变,在分析问卷调查数据时增加更多“中位数”“方差”等等大家刚刚好在课堂上学习的统计知识等。
但更重要的是,同学们通过自身的努力真实地解决了身边的问题。
对话结束后当周的周末,有位当时在“紫光”楼上被采访到的同学向我们更新了信息。这位同学的语文老师在课上讲,Ta的语文老师自豪地给同学们说,语文老师们联合起来向学校要求更换灯光,且这栋楼的紫色灯光会在两天之内更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个从去年九月以来就出现的灯光问题,直到我们办完了对谈会后,才有语文老师们“突然联合”起来反映。
但不管最后是因为学生们的功劳,还是语文老师们的努力,“紫光楼”上的灯光统一换成了日光灯,同学们在晚上也能有一个更舒适的学习环境了。
注:为了保证文中出现人物身份的不可追溯性,出于伦理考量,本文中极少数的人物描写存在虚构。同时,所有人物均为化名,与真实姓名不存在任何关联。
关于PEER毅恒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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