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政彥《片斷人間》:無法成為故事的事物,是如何存在在這個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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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斷人間》是日本社會學家——岸政彥2015年發表的著作,在這之前除了寫過《同化與他者化》和《街頭人生》兩本社會學著作外,他也寫過不少小說,如《塑膠傘》、《圖書室》,並入圍芥川賞與三島由紀夫賞。
《片斷人生》寫的,是岸政彥從事社會學工作十幾年以來,在求學、採訪、研究、教學中,各種和人相處的片刻。這些片段,有些是無意間聽來的他人經歷,有些是無意間在網路隨意瀏覽中逛到的記事,有些則是親身經歷的突如其來的插曲,無法被放進嚴謹學術專著裡,也難以被視為一個完整的故事。某個角度來說,在這些片刻裡發生的故事,似乎並沒有一個能夠被稱為結局的結尾,而是常以不了了之的狀態結束。
例如作者在琉球進行訪談的過程中,受訪者的小孩忽然跑進來說:「爸爸,狗狗死了。」兩人一時之間都不確定該做出什麼反應,停頓了一會後,才又繼續說著剛剛的話題。彷彿剛剛發生的事並不存在。
又或者,是一些看似不怎麼起眼的瑣事,卻意外地讓作者感到困惑。例如作者發現,想要和人聊天,最好不要請對方和自己聊聊,而是用別的理由邀請,會更容易達成目的,像是:「我們要不要去吃火鍋呢?」,而不是「我們來聊聊吧」。
「或許,人真的很害怕赤裸裸地讓自己坦露在對方眼前吧?……既不想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也不想讓對方注視自己的眼睛。所以在中間放個小小的火鍋,當作注視的焦點,就比較不會害怕了……仔細想想,或許語言、貨幣、藝術等都是這樣的作用。」
擅長從微小的事物中,思考到許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這本書的特色。這之中的議題有大有小,小至是對那一片刻的感傷抒懷,大至是思考到人與人之間常常存在的各種矛盾關係、糾結,以及故事對人的意義,甚至最後是對社會學研究的反思。
《片斷人生》就像是岸政彥夾在小說與社會學之間的片斷人生、片斷思緒,既不是嚴謹的社會學著作,但也不是虛構的小說。而是混雜在社會與小說之間的片斷敘事。書本的緒章,是「未被分析的事物們」,在裡頭岸政彥如此說道:
「雖然我的工作是透過社會學的理論框架,分析統計數據或歷史資料,但我真正喜歡的,是那些無法分析的事物,是那些單純存在的事物,更是那些暴露在陽光下並逐漸被遺忘的事物。」
日本的作家——國木田獨步曾寫下一篇極短的小說《難忘的人》,在這篇小說裡,難忘的人,不是指不能忘記的人,而是就算忘記也沒有關係,卻無法忘記的人。在書中分別是無意間瞥到在岸邊蹲著撿拾物品的男人、唱著山歌駛過路邊的馬夫,最後則是在人群巷弄中獨自彈著琵琶的漢子。這些人在書中和主角沒有任何互動,甚至可能連眼神都沒對到,然而在主角的驚鴻一瞥中,卻莫名地留下無法忘懷的身影。
這些無法忘懷的身影,就像岸政彥所說的,是某種「單純存在的事物」,雖然每天暴露在陽光下,卻很少被人注意,只是獨自默默地存在這個世界裡。只有在偶然的片刻裡,進入眼簾,留下片斷的身影。
追求自然主義的獨步,認為文學的價值和意義就是關注這些真實存在卻默默的人事物,因為正是這些平常被人忽略的事物構築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社會學家岸政彥,雖然沒有提到文學二字,卻類似地也在書中討論虛構、故事對人的意義。
「自我」就是許許多多故事的集合體,有的輕、有的重、有的單純、有的複雜,將這些故事組合起來,便塑造出所謂的「一個」自我……我們自己與我們的世界,不僅會說故事,更是由故事所構築而成……
這樣的講法,聽起來讓人聯想到敘事心理學或是詮釋學的理論。人所認知的過去不是真正的過去,而是作為故事的過去。並且,人是透過自己所編、所述的故事來認識自己的,而非本來就有個先天的自我。
但如果我們繼續往下看,會發現讓岸政彥感興趣的,不全然只是所謂的故事,更是那些被打斷的「故事」。
有時,這些故事會被打斷和撕裂,或是和其他的故事發生糾葛,產生矛盾……這時,存在於故事之外的「某個什麼」,或許正悄悄地窺視著我們也說不定。
《片斷人間》與其說是在像散文一樣描寫各種難忘的片刻,不如說透過這些各式各樣的片刻的記述,作者想要描寫人與人之間萬般複雜的接觸。這些「片斷」不單純是一個個構築自身與他人的故事,而是一個個能夠打破我們構築自身故事的裂口,使「故事之外的某個什麼」闖入我們的生活。
透過各種微小、瑣碎的事件,岸政彥讓人看到的不只是我們的一生充滿多少「故事」,而是名為「人生」的故事,充滿了多少難以被描述的空隙,潛藏著許多被認知排除、忽略的時刻。只要好好注目這些空隙,我們能看到許多在這之中原本不認識的自己,以及陌生的卻存在生活周遭的他人。
那是一種打破原本我們構築自身故事的事物在某個片刻的闖入,指出雖然人們總是想要把自己的一生描述為一則精彩的故事,但我們卻常常忘記,人生另外的某些東西,可能無法成為一則故事、小說,卻比那些成為故事的東西還來得重要。
「探頭看看自己的內在到底裝了什麼,就會發現裡面根本沒裝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有的只是,人生至今所搜集的片片斷斷的無用之物,它們之間既無關也沒必然性,甚至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靜靜地散落在那兒。……我們喜歡將各式各樣的事物擬人化。可能是因為,這麼做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和周遭的世界,是「有連結的」。如果世界完全無法用我們的語言來解釋,那我們就太孤獨了。」
今天翻開許多談論人生的勵志或成功學相關的書籍,幾乎每一本都在強調生活、生命的「意義」,並鼓勵人們要去做讓自己覺得「有意義」的工作,才能發展「有意義」的人生,活出自己的「故事」。卻很少有像《片斷人間》中如此這麼深沉、沈重地要人去重視生命中的無意義。他在一方面強調故事對人的重要性的同時,卻同時又有點虛無地說,其實故事之所以誕生,可能也只是因為故事可以讓人變得比較不孤單而已,讓人覺得自己好像的確「擁有」很多東西。
事實上,人生不應該只是一個故事,而是許多故事的來源。他的產生,不是為了宣揚自己的「故事」,而是讓各種意義能夠萌芽、成長的誕生地。這之中有的故事是開心的、有的是難過的、有的則是平平淡淡沒什麼好說的。反過來說,文學的任務,或許也不是要幫人賦予意義,而是要先將人帶往意義之外,進行一場意義之外的流放旅程。
無法成為故事的片刻以及他人,是如何存在在這個世界的?作者在這裡面不只提及自己生活的小事以及所思所想,也寫到各種人物的生活。這些人物多半是作者在從事社會學工作中遇到的各種人物,包含:女特種業者、黑幫小嘍囉、和情人私奔卻一直婚姻不順的女性、不孕者、沖繩部落民、在日朝鮮人、女裝者、酒店公關、社區老人、只偶爾寫下零碎生活紀錄的部落客等等。
這些人不完全是所謂的底層人物,但大多都是社會中某種程度的邊緣者。透過岸政彥的記述,我們不只看見作者生活的各種片斷,事實上,也間接看見看似完整的社會中所存在的缺口與側面。就作者的角度來說,社會學的工作本來就是研究這些社會中的側面,但有別於社會學面對這些族群的態度,岸政彥在這本書中並不想把他們當作社會弱勢來看待,也不想描述他們的生活有多艱苦,不聚焦他們遭遇到什麼確切的社會問題與議題討論,而是在片刻的凝視中,描寫他們生存的姿態,以及一些片刻間說出的話語。讓我們看見這些人如何述說他們的過往,以及作者如何感受他們這些話語的過程。換言之,正如前面所說,岸政彥要描寫的不是各種社會議題,而是想要透過片斷片斷的記述,以及這些片斷的串連,去深入談論人與人之間在最真實的接觸、互動中,所感受到的,難以描述的情緒與經驗。
我們的生活明明和這麼多人產生交集,但為何每個人在自己的大腦裡,到頭來卻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這個問題恐怕沒有真正的答案。但正因為沒有答案,或許才得想辦法打開各種生活中的空隙,去接觸、傾聽更多我們不熟悉的人事物。
作者最後在後記裡寫下這麼兩段話:
現在,世上的寬容與多元性,正在快速流失。我們的社會愈來愈排他,度量愈來愈狹小,愈來愈令人窒息。這是一個不容許失敗、不幸,更容不得與他人不同的社會。我們既不能失敗,也沒有資格不幸。我們被強迫要活得積極向前、自食其力、不仰賴他人。 我們只能從這社會強塞給我們的少數選項中做出選擇,還要被訓斥說:「既然是自己選的,就要自己負責。」這個社會讓人活得很累、很辛苦。……奇特的是,這個社會已經把「尊重他人」和「與他人保持距離」畫上等號。當我們想好好善待某個人時,我們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對方空間、不插手干預、和對方保持距離。
現今的社會相當強調「故事」的重要性(尤其是這種力量的商業用途),這或許也是在這時代裡閱讀《片斷人間》的重要性。因為正是這種不停強調故事有多重要的「故事暴力」,正在讓我們忽視各種存在自身、也存在社會中不和諧的片斷性,並且製造大量同一卻自以為獨特的個體與同溫層。
《片斷人間》給我們帶來的,除了是一些故事的集合,但也是一本對「故事」、對人與人之間各種關係的反思之書。裡面書寫的,不只是社會的邊緣,更是各種故事的邊緣缺口。雖然如作者所說,這會讓這本書看起來變得有點沒「中心思想」、「沒有明確答案」、「充滿模稜兩可」。但這樣子的紀錄,卻反而真正顯示了作者對「關係」最重要的想法:無意義的連結性。
人跟人之間或許必然就存在距離,但因為這距離就去否定無意義的連結性對形成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重要性,是本末倒置的。且正因為人生還有人與人的關係沒有絕對、必然的意義,所以才能發展豐富多元的互動。而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故事能夠賦予人與人之間新的連結,帶來關係的刷新,而不是關係的同質鞏固,透過陌生的片刻打開關係的缺口,發展形成新的群體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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