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乡村的割裂生活,社交是摆脱困境的解药吗?

林安
·
·
IPFS
从去年到今年,我做了几期「人的迁徙」播客访谈,每一期节目最后我都会问嘉宾:“你的理想城市必须有什么?”我发现答案的重叠率非常高,被提到最多的分别是“那座城市的人”和“良好的环境气候”。这也是我心中的答案,就算一座城市有100个优点,但如果那里没有我想认识的人和亲密朋友,也很难留住我。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想要让居住者生活幸福,能否耕耘出一片让人与人之间能够稳定、持续、深度社交的土壤,也许是关键因素。

今年6月上海解封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活在封城的惯性里:很少出门、在家做饭、丧失了一切社交娱乐生活、日复一日地在家工作。

我并非享受这种生活节奏,而是很难一下子从2个多月“机械而规律”的生活模式中抽离出来。那些走出去的欲望被压抑太久,我暂时失去了投入日常生活的能力。

这样的日子延续了近一个半月,某天我问自己:如果我在上海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那么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我当初搬到上海,是喜欢这里的街道、店铺、有趣的人和生活气息。但是整个2022年,我走出家门去感受这些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也渐渐失去了生活在上海的实感。

我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小,从上海市,到某个区,到某个街道、某个小区,最后缩小到几十平米的空间里,日日与自己对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发现自己很难保持开心状态。有时生活会让人开心那么一小下,但紧接着,又会跌进情绪的谷底。

如此这般波动几次后,我总结出了一个规律:我的每一次开心满足,都与高质量社交有关。每一次情绪失落,都是因为一个人独处太久。

很奇妙,以前需要靠独处积蓄能量的我,开始需要社交了。这里的社交分两种,一种是广泛社交,一种是深度社交。过去我只喜欢后者,现在,我偶尔也需要待在第一种环境里吸吸人气,以确保自己没有离人群太远。

8月我在一期播客里说,我决定离开生活了五年的上海,下一站是哪里?暂时还不知道。为了寻找答案,我会先搬去杭州生活一段时间,以杭州为圆心向其他城市探索。

九月初我去杭州呆了几天,初步了解了杭州的租房市场,心中大概有了想住的区域后,又去湖州安吉的乡村住了两周。

年轻人能否在乡村生活,要看那里住着怎样的人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乡村生活的经历非常有限。在我过去的人生规划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乡村”这两个字。

我印象中的中国乡村,大多还停留在孩童时期陪爷爷回老家祭祖的那个乡村:交通不便、道路颠簸、农民自建房和两块木板搭起的土毛厕......

我印象中的年轻人返乡生活,也多停留在“做村官”、“直播带货”、“乡村农家乐”、“农村自媒体”等刻板印象中。

⬆️我印象中的农村


在我从前的观念里,在乡村生活意味着要舍弃城市生活的便利性和生活质量,这是我对乡村生活无感最直接的原因。

第二层原因也和刻板印象有关,我从小没有太多关于乡野生活、亲近自然的经历,所以对于田园生活般的生活方式一直是无感的。

成年后听一些从小在自然里长大的朋友说起小时候在田里玩耍、湖里游泳、山上唱歌,甚至牧场里放羊的经历,当然也会向往和遐想,但也仅仅止步于此。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李子柒”式的生活方式挺好,但如果让我去过那种生活,可能一周都待不住。

“亲近自然不是人的天性吗?” 某天,有人抛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我认真想了想,我的确在大自然里会感到身心舒畅、心情愉悦,但为什么我并不希望长期生活在自然里呢?

哪怕今年年初我在大理住得挺开心,也从未想过要在那里租个房子长住下来。后来我问自己为什么,最后发现可能还是人的原因。

乡村生活不等于归隐田园

我离开上海最本质的原因是:我在这里缺乏深度、真实、持久的社交关系,而我需要这样的关系。5年自由职业生活让我深刻意识到:培养一段良好关系需要持续、稳定、深度的线下见面与交流,而越是大型城市,越缺乏这样的“培养皿”。

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里,科技越发达,通讯越便捷,交通越便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愈发遥远了。

我们不知道住在对面的邻居是谁,不关心餐桌对面的朋友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居住的街道有着怎样的历史,朋友圈里装满了几千号“点赞之交”,真正的朋友一年却说不了两句话。

“附近的消失”不仅出现在物理空间内,也出现在现代人的精神世界里。

城市越大,人越冷漠。上海是一座如此讲究“社交尺度”的城市,就算是见过一面后很想再见的朋友,也会因为担心占用他人时间,而不敢邀约第二次。再加上物理距离的加持,我们渐渐活成了孤岛,在自己的世界里各自忙碌,各自孤独。

归隐田园式的乡村生活为什么不吸引我?因为那样的生活缺乏“人”的参与,特别是有共同话题、同频共振的人。

这几年有很多年轻人在网上分享自己搬到乡村生活的实录,据我粗浅的观察,很少有人会独自一人搬到乡村生活。更多是情侣、夫妻或者一群朋友一起搬去生活,形成最小单元的熟人社交圈。

从去年到今年,我做了几期「人的迁徙」播客访谈,每一期节目最后我都会问嘉宾:“你的理想城市必须有什么?”

我发现答案的重叠率非常高,被提到最多的分别是“那座城市的人”“良好的环境气候”

这也是我心中的答案,就算一座城市有100个优点,但如果那里没有我想认识的人和亲密朋友,也很难留住我。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想要让居住者生活幸福,能否耕耘出一片让人与人之间能够稳定、持续、深度社交的土壤,也许是关键因素。

重建“附近”,何为理想社区?

这次在湖州安吉的DNA社区小住了两周时间,我的心情经历了过山车般的起伏。从初到时的兴奋,到一周后的困惑,再到离开前的不舍和回到城市后的回味。这是一趟帮助我从崭新视角去理解乡村、社区和社交的旅程。

湖州市安吉县并不能代表中国的大多数乡村。安吉盛产白茶,“一片叶子富了一方百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些本地人耳熟能详的话,就是安吉的真实写照。

咖啡厅外的茶园

到达DNA的第二天,发起人许崧跟我分享了他第一次来到安吉溪龙乡时的意外发现——过去我们总说“城市空心化”,原来中国有钱的乡村“空心化”也这么严重。

(城市空心化指在一些大都市由于都心地带经济承载量过大而造成的人均基础设施费用过高、人均生活费用过高、商务费用过高、闲暇时间损失过高等弊端,使一部分都心居民、机构和企业逃离都心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是个痛苦的过程,并伴随着大量经济资源的浪费。)

在安吉县,家里有茶田的村民很多都是千万资产,他们把孩子送去城里读书或出国留学,自己也在城市购置房产,乡村只留下了一些老年人和回来继承家业的“茶二代”,大量闲置的资源和房产形成了冗余。

我称安吉为“非典型乡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它无论从地理优势(地处“包邮区”,接壤杭州、安徽、嘉兴、江苏),自然资源(茶园、竹林、山、湖泊)还是富裕程度上考量,综合水平在国内都算TOP级别。

因此安吉乡下的基础建设,也与中国绝大多数乡村很不一样。

安吉溪龙乡的镇子上
房间楼下的茶田和园区养的小羊

DNA公社背后的商业地产公司在溪龙乡开发了好几处现代化的公共建筑和店铺,除了DNA,附近一公里内还有ACDC创意设计中心(内含创意设计图书馆、共享办公空间、脑暴会议室、咖啡厅等公共空间),树下小白屋村民食堂和咖啡厅、面包店和即将开业的料理店等。

树下小白屋村民食堂
食堂旁边的咖啡厅&面包店
ACDC里的咖啡店饮品(热带雨林&李白快乐水)

都市年轻人需要的城市元素很好地融入了乡村建设里,因此年轻人来到这里,并不会有太大的生活质量下降的落差感。

这里还有一群有相似文化背景的年轻人,由于社区主要面向不用坐班的“数字游民”群体,大家的职业也因此具有多样性。

安吉县的地缘优势和经济水平,地产商对这块区域的长远开发,DNA两位发起人对数字游民社区的运营,共同造就了DNA独一无二的社区文化。

在DNA生活的两周,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和体验者,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完全“去中心化”的社区是如何生长出来的。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发起人许崧说过的一段话,大意是:

做社区要用生态思维而不是机械思维,生态是生长出来的,而不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对于社区管理者来说,相比于干涉管理,忍住不干涉反而更难。等一个生态自己生长起来需要时间,所以要相信慢的力量。

这种不管理、不干涉、不运营的风格,可能会让我们这些习惯了用机械思维运营社区的人一开始感到不适。

来之前怎么没有人介绍这里有什么?怎么没有官方组织活动?怎么没有人管理运营?

刚到的时候,我充满困惑。到了第二周,我才渐渐感受到了“无为”背后的“有为”。

离开DNA的前一晚,我又找老许(DNA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这样叫许崧)聊了会儿。

我说我发现这里的社交方式和城里非常不同,人和人之间熟络起来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你是谁”、“你身上有什么标签”,而是先一起玩个什么,多玩几次自然就熟络了,然后才会问“你叫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仔细想想,这似乎是孩童时期我们在集体里交朋友的方式,在玩耍中交朋友,和谁玩得到一起,就和谁成为朋友。渐渐的,聊得来的人会形成自己的小圈子。

我好奇熟人社区的弊端,老许说,在社区里集体生活,一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很快就形成了熟人社区,久而久之,八卦产生了。但八卦不是一个负面的东西,它会形成道德制约的力量。在熟人社区里,谁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知道,因此每个人都要做好自我约束。

那么社区发起人做什么呢?我一开始也好奇,老许说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好各种接待:前来考察的人、项目组、媒体方、政府官员......

他偶尔也在群里发挥一下管理员功能@所有人,比如帮助在公共区域丢失物品的游民发群通知。每周二下午组织一次分享会,给在地游民分享最近在做的社区项目,召集一起干事的人。其余时间,他在社区和游民们玩在一起。

在这里,我看到、听到、感受到的很多事情都是“反直觉”的,这也是老许惯用的思考方式。

“自行车就是一项反直觉的发明,你想想是不是?”聊天接近尾声时,老许笑着说。

我想了想,还真是!

“生态思维”、“去中心化”、“反直觉”最终会营造出一个怎样的社区?说实话,我还挺期待的。

DNA公社入口处

城市与乡村,并非二元对立

从安吉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去参加了一个探讨“城市与乡村”主题的线下沙龙。其中有个环节,主持人让大家用两个圆圈表示城市和乡村,并在纸上画出它们之间的关系。

有的人画了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圆,有的人画了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圆,也有人画了两个距离遥远的圆......

城市与乡村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角与期盼。我一边听其他人发言,一边思考自己的答案。

在我看来,理想的城乡关系不是谁包围谁,谁取代谁,也并非完全割裂,而是在保持各自独特性的同时,完成一部分交融。

它也许是一种新的形态,城里人和乡里人的概念不复存在,大部分人可以在两边自由流动。当我们需要自然和放空时,就走近乡村。当我们需要城市的资源和丰富时,就前往城市。

根据自己不同阶段的需求,在城市与乡村间随意切换,不论去到哪里都有可以坐下来一起深度交流的朋友,在我看来,这就是理想的城乡未来,以及我对理想生活的期许。


林安,《只工作,不上班》作者/播客「逆行人生」主播/自由会客厅品牌主理人。

代表作「 100个不上班的人」,持续调研跟踪自由职业、数字游民、远程办公等生活方式。


微博/公众号/小红书/b站:林安的会客厅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林安写字者,长期观察自由职业领域,喜欢一切新鲜、有趣、多元的生活方式与文化。 活着是为了创造。希望能创作出一部留世作品,它可以是文字、影像或者照片。 大陆已出版《只工作,不上班》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作为内容创作者,我们遭受过怎样的网络暴力?

她放弃了联合国的工作,去日本乡下杀野猪 | 100个不上班的人

不上班的第3年:重拾热爱,商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