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故事│回憶的泛音—Solo
幕起 定點燈
史坦威 高腰禮裙
昂首垂睫 高傲
一朵黑玫瑰 禪定
全世界都在等 虔誠地等
聲音
連指揮都為之停下
神聖的巫語 solo
空氣凝滯 毒啞觀眾喉嚨
一個和弦
在柔韌的指節與腕間
彩排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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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關注蕭邦鋼琴大賽,突然有了一些領悟。
掌聲響起,鋼琴家自左側登臺,身穿剪裁俐落的晚禮服或西裝款款走到臺前,扶著鋼琴扶手深深一鞠躬。在他們轉身面對鋼琴的剎那,掌聲驟然停止、時光驟然凝滯。
偌大的音樂廳裡極靜極靜,那種肅穆的氛圍能透過光纖網路在電腦螢幕前堆砌,使我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整個世界都為之靜默,彷彿只剩下一台史坦威,和一位鋼琴家。
時光靜止的片刻,鋼琴家拿出手帕拭淨琴鍵,調整座椅高低,接著雙手合攏,指尖相貼,輕輕將額頭抵在掌心前緣,舞台燈定定打在她的側臉,朦朧金光鍍上睫毛,神情竟顯得有些神聖。
對所有鋼琴家來說,此時的他們最是高傲,也最是孤獨。
若樂章和樂章之間的停頓就像一杯無味的白開水,在下一幕出現之前漂洗觀眾的聽覺;那麼獨奏之前的真空,就宛如露珠凝結之前的晨暉,鯨豚躍起之前的浪漣,讓人真真切切的聽清,時光龜裂的聲音。
Solo。音樂裡最為崇高的一個單字。所有的譜例一旦標記上了"Solo",就連指揮都無權干涉。鋼琴獨奏亦是,柔韌的手腕和修長的手指之間是演奏家們對樂曲獨到的詮釋理解,他們主宰了琴音,主宰了觀眾們,也主宰了空氣裡瀰漫著的感情。
文人用松墨寫詩,而他們,和蕭邦一樣,用和弦寫詩。
在自己的琴聲裡,每個人都是無比自負的。無關技巧好壞,而是一種近乎癡迷的自信,高傲來自人生經驗的獨特,獨一無二的靈魂,造就獨一無二的樂音。
然而,他們也很孤獨。在音樂的世界裡,奏琴者用雙手造夢,用鉅製的八度音群鼓盪江水,用華麗的音節豢養孔雀,用幽柔的琶音風乾月光。但他們再清楚不過,每次的表演都是絕響,縱然現今的錄影技術發達,但沒有一樣的溫度,沒有一樣的燈光,沒有一樣虔誠的靜謐,他們便再也彈不出一模一樣,迅疾如雷霆,柔婉如月季的琴音。或許真有人能解讀他們每一顆音的強弱,觸鍵,甚至是動機,但當掌聲響起,踏板鬆開之後,那種明媚張揚,抑或是灰鬱沉澀,就不可能重新復刻。每一顆音符,每一段樂句,從手指敲下,帶動音槌撞擊弦面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逐漸凋零。
最近的清晨變得冷了,我常在稀微晨光中彈琴,用力拉伸手指抵抗麻痺關節的寒意,一些些遺忘在心底的念頭輕易敲碎潛意識裡的防備,像一縷乍破的天光悄悄躍然琴音。流逝的樂句裡是靜止的光陰,但終止式響起的剎那,四下張望,一切人事彷彿又驟然流動起來。聽見真空的片刻,我總失落,那種失落不僅僅只是雙手的痠麻,而是有一部分的自己隨著琴聲亡佚,再也尋不回了。
琴聲漸熄,栩栩如生的幻境溶解,最終蒸散成一泓水中曇月,一枕黃梁遺香。
或許,那些藏在黑白琴鍵間的剖白和告解,就像紅燭註定流乾它的淚,星子註定燃盡它的灰。一時之間軒然湧出的情倏然凝固在演奏之前的靜謐,無聲卻動人。那是對於一段回憶,最後的訃別。
空氣靜靜在挑高的演奏廳內迴盪,我彷彿聽見了回憶的聲音。
灼熱的舞台燈下,時空悄然崩塌的裂隙之間,一雙雙纖纖如玉蝶的手,緩緩飄舞起來。
那僅僅是一首蕭邦,又不只是一首蕭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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