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
那绝对不是外公。
那副干枯的骨架。
外公绝对不可能借助机器活着,这种东西…
绝不可能。
可是他已经和机器融为一体了。电线杂乱地散了一地,好几根管子接在他身上,连在躯体上的有三根,其中一根最为醒目,混杂着尿液与血。而更明显的,在喉咙处,连着一根透明管子,内壁上似乎是水雾,模糊不清。管子上下起伏的样子使我怀疑也许正在呼吸的不是外公,而是那根管子。
管子——
平日里外公最爱说教,每天总有说不完的道理,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可以说,他的一生就是由尖锐且严厉的话语组成的,他的话总使人倍感冰冷。现在,轮到他来品尝这冰冷了。
进屋后,他瞥了我一眼,随即把视线移到左手。我猛然想起太宰治说的“临死的人大都会反复观察自己的手相”,我从未见过他有那种表情:两眼空洞,毫无攻击力,一副知道大限已至的样子。他怔怔地望着没被管子掌控的左手。今天云很厚,光线很散,病房里没开灯。
他肯定想过要看看右手,可惜右手被管子控制住,不得动弹。细细的管子正给他输送着什么,光太散了,我不好判断那是什么,我不是医生。
就算是医生,也不好从液体的颜色来判断其究竟属于什么药物吧?哪有那么容易被定义呢?我想起每次去医院复诊哮喘,医生总说“得吃药”,或者“那就得吃药了”,总是同一句话,就是说的方式不同。要抱怨什么呢?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对于我的哮喘,我没法定义它,因为我不是医生。不过,总有定义的办法…正想到这里,三五名医生走进来,很显然,他们是来讨论外公的病情的。
病房里还有两位,一位老太似乎在讨论今后的人生,她的情况要比外公好得多,她是坐着说话的,并时不时瞟一眼旁边的外公,她是只叽喳不休的麻雀,直到医生说话后才肯停下,只是瞟外公的动作没有停止。另一位对这可没什么兴趣,那是名臃肿的中年男子,正在看家庭剧,放的都是些人世间常见的纠纷。那名“中年男子”把音量开到最大声后仍嫌不够,手指隔不了一会儿就去按几下键。忘了说,外公除了看自己的的左手外,就是看那位“中年邻床”了。机器不止地叫着,混杂着难闻的医院味道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家庭剧的声音,电视里又在播放遗产争夺的事儿,看上去似乎是这个频道的主打专题。总之,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但又是疲惫的。光线越来越暗,在这副光景下,什么都变得更加难以定义。外公终于不再看左手,转而看向天花板。
天花板白得令人心痛。
不然姨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转过身去抹眼泪呢?真是可怜,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还得迅速恢复微笑。我真想帮外公掀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要求喝蜂蜜水有什么用呢?护士粗暴的换药换床单又有什么用呢?这没有用。他已经丧失作为人的自由意志了,不是吗?就像那样毫无尊严地瘫在床上,姨妈帮他弄干净排泄物那样,他的身体,每一寸,甚至包括最隐私的部位都得暴露出来。他的命运除了由那帮讨论中的医生们决定外,就只有插在他身上的管子了。天色已晚,光线也愈发模糊不清。啊,正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中,医院——连同在内的一切皆显现出它们真正的原形——
麻木。
我能看见,外公干瘪发黄的眼球,湿润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