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想和你聊聊安娜
谨以此文,向乔治. 奥威尔和他的“1984”致敬。这部伟大的作品,已经融进了含我在内千千万万人的生命。——题记
东亚国首府P城的春天总是一样:大风扬起来的沙尘,吹得人看不清路。倒春寒的天气,天空是一种暧昧的灰蓝色,雾霾压着H省界逼近P城,使所有的建筑物都好像矮了几分。定睛一看,地面上其实是花团锦簇的——桃花杏花都已经开了。纵然在晦暗中有些减色,春天还是来了。
P城城区的建设其实已经停滞了有年头了。即使是过去最繁华的地段,在阳光正好的天气下,人们也不难看出端倪——崭新时应该是光彩夺目的楼宇数年未擦,玻璃外墙因为灰尘积聚露出破败的灰色;稍微上点年纪的住宅小区就是电线杂乱裸露,住户见怪不怪地任自己的孩子穿梭其中;即使是城区的主干道,也时不时能看出未修整的坑坑洼洼,使过路司机感到颠簸,继而骂骂咧咧。
茱莉亚坐的滴滴拼车被堵塞在了路上,眼见得就要迟到了。离单位只有八百米,她骂了一句娘,决定下车,改飞奔过去。她的步伐矫健,然而还是迟到了三分钟。没办法,等电梯就等了五分钟,不是因为电力管控——尽管管控更常见,而是因为老大哥的特使今天到了真理部。在这种情况下,会有一部电梯提前停用,且有两个礼宾司的美丽女人穿着礼服站在电梯门口等候这位特使的到来。
中央党的人事架构并不神秘。但,如果你留了心,想知道是哪位特使来真理部,又是带来了怎样的指令或任务,对于茱莉亚这样的基层党员加真理部的员工,是不可能的。茱莉亚没有什么劣等感,不期待、也不会努力在这个叠床架屋的机构里往上攀爬。在文学司,多数人接受她打造的人设,一个热心随和、友善又积极、善于维修小说机器的员工——当然,在这里,最重要的是,思想上的纯正与忠诚。在这最重要的方面,茱莉亚在三年多前,在她小心思加持的幸运场合下看到自己的档案上填的是“良”。这已经很好了,甚至比“优秀”更好。
但,那已经过去很久了。三年多——而茱莉亚甚至不确定组织多久会重新评定每个人的思想。甚至那个偷看她自己档案的、不合规的瞬间都会被电子屏幕记录下来,或者被当时对她的行为网开一面的、那位看上去宽厚的大爷揭发。思想警察经常出其不意,茱莉亚明白,自己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没有人是安全的。
到了文学司,茱莉亚很快从流水线机器传送带上接到了今天的几个紧急任务,都是传送带用小纸条呈现给她的,被直接递送到她的工位上。
茱莉亚脱下外套,泡了茉莉花茶,开始看那些纸条。
和大部分同一个司甚至整个真理部里的女员工比,茱莉亚的工位是比较简洁利落的,没有多少装饰品。和她隔两个工位遥遥相对的玛丽的工位就大不一样,简直是被小手办包围的万国博览会。玛丽在开战前曾经热衷于收集欧亚国和大洋国的系列电影的超级英雄手办,甚至会动手织毛衣,好让超级英雄们穿上毛衣。当然,那都是开战那一年再往前倒两年的事情。东亚国和大洋国关系恶化后,玛丽自觉地不摆象征敌国文化的玩意了,改摆上了哪吒和战狼。
茱莉亚和玛丽谈不上多要好,友谊几乎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存在。在茱莉亚看来,玛丽在分配个人情感上比自己疏忽大意得太多了。开战前她为自己国家的盟友影视里的超级英雄的起起伏伏而尖叫呐喊,后来,她对那些在封锁时期得病的她粗心邻居们愤愤不平,生怕他们传染上自己。再后来,她粉上了战狼,在办公桌上又开始谈论这一系列的周边。那些曾穿在”超人“和”蝙蝠侠“身上的毛衣,在被玛丽拆了重新编织之后,又穿在了战狼的身上,居然毫无违和感。当然,茱莉亚和玛丽相处得挺融洽。在玛丽眼里,她维持着自己随和忠诚的人设。
茱莉亚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真正成就你,不存在什么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斗争。你要为之努力的仅仅是不要坠入深渊。但茱莉亚并不经常感到悲观沮丧。她的小聪明经常得逞,这些小小的胜利滋养着她,就像真正的友谊或者爱情的替代品也能带来安慰一样。
不该回忆这么深这么久的。友谊这个词使茱莉亚微微刺痛,好像被热茉莉花茶烫了一样。茶是好茶,现在是战时,即使小聪明如她也不容易搞到了。茱莉亚为了低调,把这些好茶和普通的、配给的差茶一样,放在一个看起来生锈的铁罐子里面。普通的茶则放在另一个罐子里。俩罐子的花纹不同,但只有茱莉亚自己能识别。
”不许想起安娜。“她命令自己,然后啜饮了一口热茶。安娜是她的同乡,她俩是同一年进的真理部,茱莉亚在文学司,安娜在隔壁屋新闻司,是茱莉亚工作后交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能称之为朋友的人。安娜死在半年前,二十六岁。
当时司里乃至部里充斥着关于安娜的各路流言。不仅玛丽对此感到好奇,甚至茱莉亚的直属领导M姐也旁敲侧击过茱莉亚好多次。茱莉亚知道她们大概率也只是好奇而已,没有什么复杂的图谋。但是她也不完全确定,而且,思想警察的幽灵一直在。因此,她在得知死讯的那头一分钟就已经拟好了官方回答,来应付一切的询问。即使警方来,她也会这样回答的。
这个答案除了不是真相外,也并非谎言。它大致包含着茱莉亚所知道的信息:安娜和已婚男上司,新闻司的一个处长,炙手可热的中央党党员马尔提尼经常在一起加班,也会互相请吃饭,有一些工作之外的交往。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至于其他的,茱莉亚只能摇头表示安娜没说。
安娜说,人都是贱的,不传口臭活不下去。茱莉亚还清楚地记得安娜说这话时的面容,略带轻蔑和忧愁的语气。茱莉亚当时的回应是:“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茱莉亚当时不确定自己的朋友会不会、或者是否已经在绝境。她也只是二十出头,尽管小聪明多,她没有经验处理这些问题。
安娜自鲨是在那次见面之后三星期。她父母从N省那也是茱莉亚的家乡Y市来,带走了遗物。
在茉莉花茶的香气缭绕下,茱莉亚开始浏览那些小纸片,准备完成工作任务。
按组织推行新潮语之前的老话的说法,茱莉亚的家庭大致属于Y市——一个现在已经凋敝很久的因为油气资源而富裕过的北方城市里,小康的知识分子阶层。她既喜欢拆家电又喜欢看书,从小就活泼开朗,爱说爱笑。
在茱莉亚的记忆里,童年远非美好,虽然一切都是渐渐地变糟,直到今天这个样子的。正因为她是个既健康又活跃的女孩,因为她既会念书又有思想,既会考试又能修家电,茱莉亚从很早就意识到双重思想的存在。初中头两年女生们悄悄谈论月经时,她便意识到那些嘲笑月经的男生并非单纯缺乏生理教育,而是想借高声嘲弄确认自身的权力。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电子屏幕,但是尽管她还不知道思想警察这个称谓,茱莉亚敏感地意识到了表面合群的重要性。她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就接受必须有双重思想:人前人后。至少如此。当她发展出和少部分盟友在特定的空间共享自己的思想的能力之后,她也在同时发现了自己仍然有不能被这些有限的盟友接纳的一面。在很长时间内,茱莉亚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和自己一样广阔的人。
不妨碍她在这个世界上找点乐子。
大学她考的是T大的工科。这所位于东亚国首府P市,以理工科著名的,被嘲“出呆子”的高校里,茱莉亚很快便意识到周围同学们多数的思想观念并不比家乡初中的那些人更先进。她混迹在人群里,参加了很多社团,包括“青少年反性同盟”,她至今依然腰间系着这个组织的红色缎带,且每周花两天时间去为它贴传单。传单的内容茱莉亚一个字都不信,但她能把热忱装得很真,借着这个保护色去提出一些天真而含混的问题,试探周围人的虚实。因此当听到安娜那句“不传口臭就不能活”,茱莉亚虽然知道有前因,但还是仿佛挨了一棍一样,尽管安娜不是在训自己。
知道周围人的秘密不难。而茱莉亚不会向组织告发人,虽然不少人在同等情况下会这样。她为组织做的事都在明面上——发传单,在仇恨期参加筹备工作,带头喊口号,向着电子屏幕上的大洋国敌人大喊大叫扔课本,给领导们的座位上放名牌,茶杯里续上水。
她有自己私底下的探索,后来演化为她为自己做的一套事情。
除却同乡、同龄、同事的关系,安娜和茱莉亚完全不同。她出生于Y市,但并非独生女,而是县城普通家庭有弟弟。N省是知名的高考地狱,但在安娜和茱莉亚成长的年代,县城的教育资源完全无法和市区相提并论,别说茱莉亚还能接触到许多开阔眼界的课外读物了。茱莉亚的父母能够给她听写英语单词,安娜的父母也不可能这样做。
也许因为这个背景,安娜和茱莉亚一开始是相互有些较劲的。茱莉亚嫌安娜小家子气的拘谨,团体活动时看到安娜化了个笨拙的妆容,茱莉亚忍不住泛起微笑。安娜则觉得茱莉亚的开朗是过度表现,是对自己气场上的冒犯。
真性情之间未必都是坦诚的友谊。在这个地方,它也可能是相互残酷的碰撞。但茱莉亚毕竟是大度随和的,也是善于化干戈为玉帛的女孩。更重要的是,茱莉亚后来发现,安娜的拘谨外表之下其实是纯厚的性格。用一个令人不快的例子来说,如果两个人分别被思想警察审讯,茱莉亚想,自己应该一开始会用各种绕弯子的技巧回复对方,而安娜呢?安娜大概会咬死了自己不知道,或者一言不发吧。但最后,都没用的。茱莉亚心知,没有人能抗的下刑讯,肉体是脆弱的,而眼下的所谓自由,不过是猎物和箭之间的时间和空间罢了。
茱莉亚在大二时失去了童贞,对方虽年纪比自己大很多,不是男朋友,她知道自己是清醒自愿的。没有受到诱导或欺骗。自从一切都变糟,电子屏幕,思想警察,仇恨期,战争这些接踵而至,茱莉亚渐渐摸准了自己在未来进入婚姻、诞育子女的可能性极为渺茫。她无所谓,就和接受双重思想一样,把它当事实去承认就好了。我们是最后一代。她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些或轻松或严肃的关系,都是秘密的,从未为此惹上身过麻烦。她的直属上司M姐尽管自己有两个孩子,也似乎被茱莉亚腰间那个醒目的“反性联盟”缎带所迷惑住了,不盘问她这些方面,也不怀疑。
这天的任务有些繁重。茱莉亚忙完纸条上的任务,已经是入夜了。初春的夜,竟然也显得漫长。她这天喝了三杯咖啡,所以依然神智清醒,只是眼睛累了。
也许还有心。
茱莉亚打卡出大厦的时候,恰巧旁边走的是一位中年男同事。她瞥了一眼,认得他是隔壁司的温斯顿. 史密斯。
温斯顿在P市的街道上等滴滴。他看到隔壁是文学司的年轻女同事,因为她也正打完卡出来。不知道她的姓名。只是她腰间的“青少年反性同盟”红缎带,令他印象深刻。她是个年轻活泼的女孩。
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但他知道自己对她的感受——恐惧和仇恨。他知道向思想警察告发周围人的活跃分子往往是这样的年轻女人。
他的滴滴到了。温斯顿已经上车了,向司机报出了自己手机号后四位,正准备关车门,茱莉亚突然跑过来,钻进了他打的车。
温斯顿大骇,瞪着茱莉亚。茱莉亚俏皮地笑笑:“同志,可以搭一下车吗?我没打到车,已经太晚了。先送你,再送我,我会转账给你车费的。”
温斯顿无奈地答应了。
车开了,冲破了P城的夜色。温斯顿望着窗外,以此掩饰自己的不安。
一刻钟之后。
茱莉亚对温斯顿说:
“我想和你聊聊安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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