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时尚属于老百姓”的时装设计师在想什么|接力访问051 赵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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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你意识到自己设计里的政治文化符号了吗?
文内图片来自 fabric qorn

原文刊載於小鳥文學

文|杨樱

01

我比赵晨曦要早到一点。愚园路上一家网红面包店,主打各类酥皮,也卖咖啡。黄油香气四溢。一个美团师傅和我同时进门,他说,好香啊。保安打趣,去买一个吃啊!师傅看他一眼,我不吃西餐!

我和赵晨曦都只要了热美式。地方是他选的。发完地址他说,我不熟咖啡。我说那地方挺好,够大,说话方便。本来我们约在他延平路的工作室,见面之前改到了这里。其实他楼下就是上海咖啡馆最密集的区域之一。他应该是考虑了我。

赵晨曦很好认,披肩黑色长发留出清晰的中缝,黑色八字胡,瘦而高。见面之前我在朋友圈里见过他和别人的合影,穿着那件写着大红宋体“办证”的衬衫,麻花辫一边一个,笑得像《猫和老鼠》里杰瑞他侄儿那么纯真。当时他应该刚刚走完秀。上海时装周,fabric qorn AW23,他创办的时装品牌,中文名“布料激情”,如今已经做到了第四年。qorn 是 porn 的妥协,注册商标的时候后者被否了。

比麻花辫合影晚几天发布的是这一季的 9 张模特图,AW23 这一季的主题是“赶集”,北方农村的集,可能是东北,因为出现了雷锋帽和大花布,但是也不好说,因为还有大盖帽、俄罗斯风格的皮大氅,绿色塑料暖瓶,印着贰圆壹圆伍圆伍角纸币图案的花衬衫,草帽上印着“中国梦 888”、“办证”衬衫。品牌第一季的主题是“Make China Lit Again”,核心元素是中山装。

点开这组图的时候我有点恍惚,因为即便是怀旧,赵晨曦用的符号也是太早了。考虑到他是 1995 年出生的西安人,而且高中以后主要生活在美国,这些东西到底在什么时候进入了他的生活,确实让我感到疑惑。这些设计更接近 2000 年代初旅游市场里第一代政治波普消费品,比如北京 798 或者南锣鼓巷里卖的切·格瓦拉搪瓷缸子,以及田子坊里军绿色的“为人民服务”邮差包。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看似生活化,但都带有特定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形态色彩。包括推荐他接力的 Dika 提到的 fabric qorn 品牌口号,“时尚属于老百姓”——这说法也有点意思:老百姓是个参照系里的称呼,军队和老百姓,政府和老百姓,总之老百姓很少管别人叫老百姓。

赵晨曦的说法是:“我会主动去找一些大家觉得比较土、不入流的元素。我其实喜欢把这些大家觉得不美、不愿意去接受的东西融入进来。”“因为我觉得这些元素被抛弃、被忘记,我自己会感觉很难受……大家喜欢所谓高级的东西,喜欢穿那些他们认为会提高自己品味的东西……但是这些被抛弃的东西让我共情,我会想把它们找回来。”

“我想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其实挺马克思主义的。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阶级分化,包括中产什么的,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让我非常难受,非常不舒服。那么最起码我会做得更平等一些。”

我消化了一会:“中国不是一个特别马克思的社会。”

“现在不是。”

“你出生的 1995 年也不是,等你离开中国的时候就更不是了。”

“其实就算资本主义也融入了马克思主义精髓的,比如全民社会保险,这些都是资本主义为了存活下去吸收的。”

“对,反倒是我们没有。”

“咱们也有全民保险,退休金、医保什么的。”

“是,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些最需要这些保障的人反而是没有的,比如说医保。”

他很诧异:“是吗?”

后来他说,“我就觉得马克思主义那些理论,挺接近我想要的那种状态。”


02

赵晨曦在佛罗里达读高中。没啥别的原因,他就看网上介绍说佛罗里达是美国第一个能看到太阳升起的州,他叫晨曦,挺配的。

去美国是因为如果不去那就得去当兵了。成绩不好。他不想要当兵,觉得苦,以及觉得得抹杀掉自己的一部分,他不舍得的那部分。

赵晨曦其实从小都很乖,就连反抗也只做安静的反抗,比如不做作业。他执行一切老师说的家长说的命令,作业也做,大家说考试应该努力考满分他也努力考满分。突然就不想学习了。胆子小也要反抗。大约到了青春期的某个时候。

后来他觉得,自己其实在反抗他爸爸的强势,什么都给安排好了,没有任何自主选择的余地。“我其实没有被当作独立个体对待,就像个附属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当时我意识不到,只是现在回想是这样。”“然后我去了美国,这个选择是我做的,如果我再不努力,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在美国也不快乐。到了大一,学艺术史,特别喜欢。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些东西被解开了,感觉很自由,还可以这样表达自己。

聊天的时候他提起三个人,一个是艺术史老师,热情,把艺术思潮讲得深入浅出,一个是米歇尔·巴斯奎特,那个 27 岁死于可卡因过量的天才艺术家,最后一个是杜尚。杜尚了不起。

之所以没有投身当代艺术而是做了服装设计,是因为赵晨曦觉得做个艺术家和出家没有区别,完全为了自我表达而活着,生存困难,而且,“比较难被我家里人接受”。

赵晨曦其实很在意家里人接不接受的问题,聊天的不同话题里表达了好几次。他很粘父母。他从小学开始寄宿,只要回家,就跟父母一起睡,一直到初中。只不过母亲做安利,认真追求作为生活内心两独立的女性生涯,不愿意有个儿子粘着自己,后来赵晨曦谈起“那些被人们抛弃的元素”,用了一个说法,就好像“我被我妈抛弃一样”;父亲倒是很关注自己,只不过强势,用控制欲表达自己的爱意。他也受不了。在美国的时候,是父亲的控制力难以触及的时间。

不过他创立服装品牌,这种控制又回来了。

赵晨曦是用家里的钱创立的“布料激情”。做到第二年的时候,因为调性突出,一些大众品牌找他做联名,间接支持了品牌运转。不过到了疫情深水区,零售市场不景气,这部分资源也少了,又用回了家里的资金。

他一开始不喜欢爸爸做自己的投资人。“我想尽快独立或怎么样,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爸其实不想让我脱离他的帮助。他愿意这样,其实我不想。”

事情的转机——如果可以叫做转机的话——来自于他抑郁之后的经历。心理咨询师挖掘了他的原生家庭,他渐渐看到了童年的自我状态,然后和家里进行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沟通。用他的话说,和爸爸进行了几次比较深刻的探讨。

最深刻的一次,是俩人在一个露天酒吧互相指着对方对骂。电影一样的场景。然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好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看到他在手机上做了一个非常长的草稿,他准备怎么跟我谈。我爸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他非常强势,在外面雷厉风行。但为了跟我沟通,他做了这些功夫。我的咨询师也夸我爸,说他没有逃避这些,虽然他也很害怕。”

赵晨曦没去看那长长的草稿里都写了什么。但是那次吵架之后,他爸爸接受了他的马尾辫和耳钉,也接受了他做的时尚。他开始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对自己在做的事情心里有数的人。唯一不确定的,也是赵晨曦不确定的,是做这事到底能不能赚钱。

其实是赵晨曦自己长大了。他开始跳出“儿子”这个身份去看待父亲。“其实他也有不安全感,他觉得我不听他的话就是不爱他。如果我爱他我就应该什么都听他的。他一直在重复,说,如果我现在被车撞死了,你会不会救我?”

“很纯真。”

“他就是这么问我的。他怀疑我爱他,就算他被车撞了我也不会救他,因为我不爱他,因为我不听他的话。”

赵晨曦虽然在西安长大,但祖籍山东。他觉得他的家庭状况和这个有关系,保守,“我是老子你是儿子,我说什么你都得听”。然后他补充,“但是我觉得,他和他爸爸(也就是赵晨曦的爷爷)这一关就没过。他爸爸是这样,所以投射过来,他对我也这样。”

我们聊天快结束的时候,爸爸电话来了,赵晨曦聊天如拉家常,也没有“现在在忙回头打给你”的意思。很温柔。


03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赵晨曦说。我们在聊他的服装设计里的政治色彩。他觉得自己只是会讲故事的人,作品里的符号是他回国之后自己挖掘到的,素材包括自己家里的老照片,爷爷家里的老物件或者网上的资料。有一次去慈溪看面料,他也喜欢,“这种稍微有些乱糟糟的三四线城市,非常接地气,看看大家在用什么、吃什么。”

这些都是一个时尚设计师正常工作的一部分,但赵晨曦的设计不仅仅是在怀旧。

“那怎么会说‘时尚属于老百姓’呢?”

“因为小时候课文里有这个词。我就是希望大家平等。影响我比较多的是《人类简史》,它其实会讲很多这种,然后就是马克思主义,我觉得挺接近我想要的状态。其实时尚现在就是从下至上的,我就是不喜欢那种阶级的感觉,我就像反阶级、反传统时尚……”

赵晨曦说得越多,我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越明显:他确实没有在想什么和政治有关的问题,即便在他提“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也没有,如果替换成“人人平等”,意思似乎也大差不差。至于“马克思主义”在别人眼里会意味着什么,他好像知道得不多。

我决定把这个感受告诉赵晨曦:“所以,你有政治表达,但又没有那么强的政治立场。”

他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一些东西恰好能代表你心中的想法,虽然这些东西都带着社会意识形态的色彩,但你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长在红旗下,但根本没意识到红旗,也不知道红旗代表了什么。一个政治色彩极为浓厚的环境,政治语言政治符号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包围着你,但一个人可以认为自己什么都感受不到,可以与之无关。当你恰好有一个表达机会的时候,你以为你只是在表达自己,其实你自己就饱含了政治本身。”

我说得有点多了。说的时候我感觉不光是在回答赵晨曦的问题,也在说不和他探讨类似话题的朋友们。

赵晨曦继续看着我:“要这么说的话,也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对艺术比较感兴趣,就说现在艺术学院管得非常严了,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做,我倒是可以躲在时尚的躯壳下,偷偷说一些东西。”

“其实你并没有偷偷对不对?”

“是。”

我不确定他和我说的“没有偷偷“是不是一回事。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我不懂符号背后是什么,我不赞同。我只是觉得一切下定论的话都不是那么靠谱,包括这句话本身。所有东西都在变化。我也没有确定说马克思主义一切都是好的,或者资本主义一切都是不好的,我觉得都有可取的地方。”

我们的话题转到日常聊天里的政治话题。赵晨曦说,平时直接和他会聊政治的主要是一个人,他在 Instagram 上发一些符号意义很强的图片视频,很有名。其他的就不多了,去年疫情封控的时候有一些,那时候大家都很生气。

临走的时候,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最近有人提醒我,就在我们做完秀之后。挺多人跟我说的,他们说,我在秀里的那些表达,其实是有一些危险的。”


04

后来我们在微信上又有两组对话。

第一组是关于设计的。他问我提到政治波普的时候说的那位外国人是谁。

我说切·格瓦拉。

第二组是他的两段语音说明。“我刚在和朋友聊天,忽然想到我们说的一部分内容可能不太准确,就虽然你说我说的马克思主义在你看来可以替换成别的任何东西,比如平等主义或者什么别的。我觉得从某个角度来讲是对的,但是马克思主义,如果严格来说,只有马克思本人的马克思主义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我们每个人的理解都是自己的理解。我确实看过《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虽然没有完整看完吧,但说我完全不了解马克思主义,也不太准确。”

我回他:“你是怎么看起了《共产党宣言》……”

他回:”好像当时是按照必读书单看的哈哈。”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听的。我最近有在学习“艺术表达”和“设计”的区分,这个是我吃不准的。我第一次了解到做设计其实不需要你去想创意或者创作。就是按部就班去实现一个目标。之前我是不太能想得通的。

Q:最近希望解决什么问题?

A:下一季怎么给我们品牌稍微赚点钱。

Q:你想邀请谁来接力?

A:小泉。和你聊完我感觉在泉身上能挖掘一些你感兴趣的“公共性”,我去过他策的展,能感觉他在很热情地 reach out to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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