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十节“青天白日滿地紅”回潮?从国庆蓝绿交替的美学碰撞 探问台湾的国族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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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想念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终于回来了。”10月10日,是中华民国国庆日。今年9月,由台湾立法院国民党籍院长韩国瑜负责的“国庆筹备委员会”公布了设计主视觉──衬线字描出“双十”为主体的图样,配色是中华民国的红蓝白颜色,中间加入国徽梅花。然而,这个充分展现“中华民国”意象的主视觉设计,却引起台湾民众高度讨论。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许佳琦
原文发布时间|10/09/2024

“大家想念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终于回来了。”10月10日,是中华民国国庆日。今年9月,由台湾立法院国民党籍院长韩国瑜负责的“国庆筹备委员会”公布了设计主视觉──衬线字描出“双十”为主体的图样,配色是中华民国的红蓝白颜色,中间加入国徽梅花。下方主标语写着“中华民国生日快乐”,英文则是 "A Beautiful Taiwan Today, A Better Taiwan Tomorrow."

然而,这个充分展现“中华民国”意象的主视觉设计,却引起台湾民众高度讨论。除了设计团队首度要求匿名,引起民众疑虑,尽管有人大赞,过去八年绿营执政时,消失的中华民国“回来了”,不过亦有评价认为,梅花、青天白日满地红配色、中华民国称谓,不禁使人再次想起熟悉的“华国美学”(中华民国政府在台湾的文宣、建筑等设计风格)复辟。

为何台湾人对于国家庆典的美学展现,有这么高度的分歧?对于国族认同、美学价值的讨论,又戳中了哪些敏感神经?歪脑采访三位台湾设计师,聊聊国家、政治与美学之间的关系。

国庆设计的美学与政治意涵拉扯

事实上,不论在何处何地、凡是任何国家等级的典礼,设计本身既是美学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有台湾网友整理从2012年到2024年,共13年的设计图供大家参阅。不难发现,美学风格与政治意涵在台湾不断拉扯的政治局势下也在不断转变。

2012年2015年,马英九政府执政时期,清楚看见红蓝白元素,加上象征国庆的双十。不过这系列设计,往往被认为缺乏美感。媒体报导,2016年以前,立法院组织的庆筹会,多半委由军方处理,过往的国庆主视觉,有许多是军训教官们执行。该报导采访2016年后的国庆视觉创意统筹“帮推有限公司”负责人说法:“(2016以前的国庆主视觉)几乎都是教官们用小画家或是PowerPoint做出来的。”

2016年,第三次政党轮替后,时任民进党政府交由中华文化总会,管理相关事务。许多国家等级庆典,如总统就职、国庆典礼等活动,才终于委派由专业设计团队处理。然而,这八年间的设计,因为配色、符号、文字选用,也时常被批评“去中华民国”化。

例如,2023年,前总统马英九就曾拒绝出席国庆典礼。引述中央社报导,马英九认为,民进党政府将双十国庆的英文名称改成“Taiwan National Day”,等同把中华民国变成台湾,若再出席形同支持台独,拒绝参加典礼。在历年的国庆官方粉丝专页底下,亦有不少网友留言:

“TAIWAN NATIONAL DAY”是在哈喽?要不要干脆粉丝专页的名称也直接改为‘台湾 赞国庆’?”

“搞什么“TAIWAN NATIONAL DAY”,干脆直接弄个 “Taiwan Independence Day”aka“台湾独立日”啊!”

2017年,“茄芷袋”象征的国庆典礼

美丑或许是相对的,政治光谱同样也是。《歪脑》访问台湾多名设计师都提到,在向政府提案时,都会考量到当时的政治与社会氛围。

国立台湾科技大学设计系专技副教授郑司维,是2017年的主视觉设计师。当年的设计发想,并未使用红蓝白的国旗配色,而是以台湾传统编织袋“茄芷袋”(又名“茭荐仔”)为发想,用“红、蓝、绿、白”,做出编织图腾的双十图样。

当年主视觉公布后,立刻引起高度讨论。

“茄芷袋,我们都说是‘阿嬷的LV包’。”

茄芷仔(ka-tsì-á)源于日语“かぎ编み(kagiami)”台语音译。指用蔺草编织成的袋子,以红、蓝、绿线编织图样最常见。现在多用尼龙取代,在传统菜市场仍可见长辈背着茄芷袋购物。

郑司维回忆,2017年是蔡英文第一任期的次年,许多民进党的改革政策推动,加上中国施压加剧,政治气氛紧张:

“那年刚好是同志婚姻最发酵的时候。”同一时间,台湾还有“一例一休”、“年金改革”等政策。“只要是假日,凯道都是人在抗议,一下是反同志的基督教团体,一下是声援同志的游行,一下又是退休军眷,刚好又有国家(巴拿马)跟我们断交。”

一开始庆筹会作为业主,派发的文案叫“坚持更好”。“但我们考虑到,民众可能觉得在这种情势下,‘坚持更好’会令人反感、政府一意孤行。坚持的意象,第一是设计师很难发挥,第二是面对冲突对立的氛围,应该也要用更好的方式来处理视觉。”郑司维说。

“于是,我们想有没有更好的slogan。如果坚持是孤独的,那么一起会不会更好?就提案‘2017,一起更好’,既呼应2017,也有点谐音梗。”

至于颜色和符号选用,“以前都是蓝白红国旗配色,我们其实也考虑过,”但若尝试以颜色象征政治光谱,台湾人民的政治选择,其实也就像从红、蓝、白到绿,加上编织的意象,“双十用交叉呈现,不同颜色编织起来,象征着团结,刚好颜色就是茄芷袋的颜色,很顺理成章。”

“‘茄芷袋’也让庆典有一个记忆点。我们希望不要让国家庆典高高在上。民选总统这么多年,不要总是那么殿堂感、要亲民一些。”既然每个人对中华民国的想像仍纷歧,那么以这样构思出来的茄芷袋,做为台湾的象征,也是适合不过。

当然,设计推出之后反应两极。

“当然有收到一些攻击。”郑司维回忆:“有人说拿这个代表国庆太低俗了、也有人说不要拿台湾本土文化去代表这个‘华国文化’,各方都有。可是,一旦挑动了话题,就会非常热闹。”

“独派的、统派的,很多学者都在解读这些颜色图案代表什么;甚至连地方创生的学者都来评论,大家共襄盛举。”也有新闻报导,茄芷袋翻身成为象征台湾的“文青”服饰配件。2024年巴黎奥运,茄芷袋直接成为了台湾馆的礼物包。

“但我们只是刚好而已,很多人长年都在做推广的事情,我们只是刚好搭顺风车。”郑司维说。

2021年,疫情下的“金阳双十”

冯宇是2021年的主视觉设计师。他回忆,当年碰到疫情爆发,一度进入三级警戒。“我们团队措手不及。大家很担心,国庆典礼还要不要办呢?”

几个月后疫情趋缓,续办典礼,但概念也需要翻新。“毕竟国家在恢复当中,很多人失去了家人,不能太开心、太庆典,而是需要抚慰疗愈、需要稳重的力量。所以最后我们用金色,像太阳一样,乌云走了、台风走了,阳光照耀我们。造型也选择没有争议的图案,需要点缀台湾意象,就使用‘绿色’代表民主、‘桃红色’代表生命力。”

“每年设计,几乎都会出现不同的争议,一定有一半的人喜欢、一半的人不喜欢,几乎都是这样子的。”冯宇提出自己对历届设计的观察:

“但所谓的国庆,就是大家一起帮国家过生日。平常我们帮家人、朋友过生日,是怎么样的?帮长辈过生日,就会想挑长辈喜欢的口味;帮朋友过生日,就安排有趣的活动,餐点、蛋糕,都会不同。所以该怎样庆祝国家的生日?每个人对国家都有不同想法、意识形态,那不妨去试着想想看,国家的多元想像,不一定要只考虑自己世代的观点。”

“所以今年的设计一出来,我就知道肯定会有很多人讨论。但我发现,家里的长辈是喜欢的,社群上有年轻民众是不喜欢、觉得不好看,一半一半。今年的设计,我个人认为还算四平八稳。当然有些细节呈现的问题,不过设计本身是还好。”冯宇说。

另一个重点是,国庆典礼的内容本身,其实才是主角。“大家去看电影,都知道剧情才是重点,而不是用海报好不好看去评价电影。”政府如何安排节目内容、谈话主旨是什么,才是国庆的重点,“不用让设计师去承担所有的政治责任。主视觉恰如其分,就足够了。”

华国美学:分裂的国族认同和美感战争

在这波讨论下更关键的问题,是台湾分裂的国族认同。

台湾设计师聂永真,过去担任过2016年,民进党候选人蔡英文总统大选竞选主视觉设计师。做为国内外著名的设计师,对他来说,用设计参与政治,必然涉及了表态,以及后续的影响。

2014年以前,他称自己曾是“政治小白”,了解并不深入。“但从小到大,我都觉得台湾是独立的政治个体,我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台独’。当时在中国有不少出书、座谈、合作的机会。但每次入境中国,都要走国民通道。有次上电台,主持人介绍我,都要被迫,我没有自己说出口,就被说来自‘中国台北’。久而久之,就让我觉得快要爆掉了。”后来遇到了三一八的反服贸运动,那时候让他觉得“我们实在活在太多不公平待遇下。”

“如果是我小时候,看到同业表态,会觉得好像没有那么soft,给人感觉难以亲近。以前同业帮陈水扁做设计,我也很惊讶,会怀疑‘这是好的吗?’”做为设计师,是否该保持政治中立,至2014年后,聂永真开始改观。

后来,他参与三一八学运在《纽约时报》刊登的广告(Democracy at 4am)、疫情期间的广告 (#TaiwanCanHelp),也陆续担任蔡英文前总统在大选的主视觉设计、就职典礼纪念邮票等设计案子。

“自从表态之后,无论是我个人、或者工作室的案子,在中国都没了。我自己是没关系。我觉得,如果一直依靠中国赚钱,当干爹,那永远会要为了赚钱,不能讲自己心里的话。我们是个设计公司,我们的客户目标是要来自世界各地、不要觉得中国是唯一的客户。”

“过去几年,还是偶尔有中国品牌想跨海找我们设计。他们可能不清楚台湾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会很礼貌告诉他们,这样也许不妥,会让他们遇上麻烦,先提醒他们。”

像是聂永真这样的设计师,也代表了部分人过去十年来的的心情。

尽管目前中华民国仍然是台湾人民在政治与国际上的最大公约数,但同时也有许多人在文化上,对于“中华民国”、“华国美学”象征的历史记忆感到反感。

虽然对许多海外华人而言,“民国美学”似乎代表着民国初期的浪漫写意,但在台湾,“华国美学”却是本地人一种自我嘲讽的用语。艺术评论者汪正翔指出,“华国美学”至少有三种意涵

第一种是国民政府迁台后带来的建筑特色,比如台北车站等公部门美学。第二是用于描述台湾街景斑驳杂乱的景象。第三则指因为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而产生的审美观。

郑司维指出:“中华民国美学,是一种‘可用就好、方便就好’的美学。”而这种堪用主义,与历史发展有关。

“当时的中华民国,是要‘反攻大陆’的,台湾作为跳板,一切从简就OK。”1960年代后期,台湾自代工做起,创造经济奇迹,在“客厅即工厂”的年代,台湾人白天上工、晚上在客厅全家劳动,剪线头做雨伞、帮鞋子贴鞋垫、胶水黏喇叭罩、台湾以加工出口逐渐名扬国际。

“连家里都可以当工厂,自然没有生活品质。东西能用就好、图方便。我们不在乎生活品质,但我们非常努力赚钱。”当时留下来的许多生活轨迹,老旧大楼,鲜艳招牌,铁皮屋加盖,摩托车海,成为台湾美学印象的一部份。

“当时代改变,台湾认同崛起,年轻世代慢慢成为中坚分子,才真的开始追求生活风格。华国美学,很难说它究竟好与坏。这是党国文化底下,衍伸出来的心态跟生活方式。”郑司维说。

在历史和情感基础上探问属于台湾的符号

然而,国旗、国家、这些象征物到底是否带有美感?其实设计师们也有提出自己的见解。

冯宇指出,尽管“华国美学”四字听来像贬义词,但当时留下的建筑、设计,仍有美学价值。“基本上,中华民国还是有个美学。其国旗本身的颜色、构图是典雅的,国徽的设计也是稳重的。当然有人不喜欢,但它依然是庄严的。”

“当华国美学变成一句玩笑话,其实也像是在讽刺我们每个人。”冯宇说。“或许我们没有华国美学,但有一个‘华国国民美学’。我们曾是不重视美感的民族,因为自古以来,台湾是移民社会,生活困苦,大家都把活下去放在第一位。我们都很勤奋、务实、纯朴,这是一种美德,但我们也舍不得花钱,不想把钱花在变美上。这是我们国家发展的特色。”

聂永真认为,判断国家符号的美丑标准,实际上对人们来说,有两种面向。第一个是华国美学,从以前到现在,看到丑的国家设计,通常都伴随着国旗、中正纪念堂这些符号,印象就不太好;第二个面向是,例如中正纪念堂这些本身就是威权的符号,被国家继续使用,当然也会唤醒许多人对戒严的负面记忆,人们会根本性的想要拒绝。

“但我相信,交给成熟设计师,处理国旗,或者把中正纪念堂重新设计,可能还是会好看的。”聂永真说。“比如今年的设计,我觉得是可接受。红蓝白本身并不是不能出现的,但要巧妙、好看,可以不用大大满满都是红蓝白,可以highlight去做,当然设计上有很多作法。比如今年巴黎奥运,红蓝白烟火在塞纳河上,非常美。但现在(中华民国)国旗,太多(负面)政治意义被唤醒出来。如果是我,会选择用比较抽象的方式来表现,要做的是如何把红蓝白转换成比较高段的语言去诠释。”所谓的设计,也并非只单一追求“美”,而是能否达成大众接受的价值。

“漂亮只是设计最表层的价值,设计的目的是让人们的生活更好。要想去服务每个人,它不是只为了美感,而是怎么服务、服务谁。怎么帮助视力不好的人、帮助身体不好的人、帮助老人,让大家都觉得‘这个指标真好用’,这是设计师该考虑的事情。”冯宇说。

过去十年,台湾的国庆设计经历了许多改变。从过往威权的红蓝白、缺乏美感的设计;到过去八年各世代的设计师们大放异彩,尝试探问不同的国家符号,到了今年回归国旗的典型,又成为了注目焦点。郑司维在国庆晚会隔日,在脸书上写道:

“或许,真正的问题在于:台湾的国旗是否能在全球与本土的符号空间中找到一个平衡点?一个能够让所有台湾人共同感到骄傲的国旗,可能需要重新定义其象征意义,超越政党的界限,让它成为全民共享的符号。”

“正如符号学所言,符号的意义永远不是固定的,它随着社会文化的变迁而变动。这面国旗或许已经不仅是国家政权的象征符号,也成为一种文化的符号了,像是我们去英国旅行也会带一个有英国国旗的纪念品回来一样,或许国旗取决于我们如何赋予它新的意涵,让它在未来能够真正代表所有台湾人心中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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