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傷痕煉成《年少日記》 卓亦謙的 14 載反芻:放不下,就牢記
拾級而上,一層一層,步向死亡前的路緩慢且沉重。友人離世後,導演卓亦謙(阿卓)陷入自責的幽谷中,14年來都在想同一個問題,「為甚麼會完全察覺不到?」多年累積下來的思考,阿卓似乎都交付在《年少日記》中 ——「我只能做的,是記住這個朋友,帶住他生前給你的一點動力,然後走下去。」
卓亦謙現年35歲,首部執導電影《年少日記》早前入圍第60屆金馬獎,一舉獲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等5項提名。《年》故事圍繞學童自殺和原生家庭壓迫,導演多次在映後談提及,劇本構思源於他親身經歷友人自殺離世。
訪問當日,阿卓坐在記者面前,重提當中枝節,即使事隔14載,他逐漸變得通紅的眼圈透露出,這段旅程絕不好過。
/「我走不出這件事」/
回到14年前,阿卓正讀大學二年級,某天友人突然輕生,毫無先兆。
「前一天還見到他好像沒甚麼,但第二天早上就收到消息,然後我就想了很久..」內心馬上被兩種對立想法堵死,先是自責,後又嘗試為自己開脫責任,「沒有的,你又怎麼知道……(感覺)很矛盾...」
此後阿卓困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之中。兩年後,24歲的他帶著自責和迷思拍下畢業作品《至少在夢裏》,故事講述男主角雨澤和女主角Ellen終日玩在一起。自從雨澤發現Ellen有男友後,傷心欲絕的他決定疏遠對方,試著與其他人交往,豈料一切都是夢境,只有Ellen的輕生是真的 —— 「會考壓力大女生墮樓亡」。
這部畢業作品的主題以至主調,顯然跟阿卓友人的死有關。那時他仍然陷於抑鬱之中,各種思緒都順理成章投進作品裡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我可以介入、如果可以扭轉結局...如果友人還在生?
片中男主角在現實和白日夢中穿梭,試圖窺探女生墮樓自殺的原因,最後發現自己的漠視,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自責以外,男主角又在片中喃喃自語,試著為女生的輕生,留下一個說服自己的原因 —— 「我諗我永遠都唔會知道,點解你要走...但我肯定,你曾經係個開心嘅人,至少有時係,其實會唔會,你咁樣做,先係真真正正嘅排除萬難,贏咗每一個令你唔開心嘅人?」
「我走不出這件事,經常都想著。」回想那段日子,如今阿卓說。
/「面對自己」之重量 /
畢業後入了電影圈,從助理編劇到編劇,阿卓參與過《激戰》、《魔警》、《殺破狼·貪狼》等劇本創作,工作愈來愈忙,但陰影仍然殘留心裡一角。
「工作忙碌的確令我有時可以逃避一下,因為心思要投放在其他故事裏,但有時收了工,夜闌人靜,你怎樣也逃不過去想起那件事。」
那時他在寫別人的故事,同時在等機會拍自己的故事。2018 年剛好碰上第五屆「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比賽,他說這可能是人生唯一機會拍攝劇情片,便決定以自殺為題創作劇本,「寫了故事,等於哭出來說出來舒服一點,靠劇本去 pick up 自己,否則沒有動力繼續走下去。」
學童自殺,原生家庭問題,朋輩間的競爭與欺凌…《年少日記》如一張巨大的捕夢網,把所有童年惡夢羅織成形,觀影時不少人拭淚抽泣,恍似從中看到自己。但《年》又沒有像阿卓畢業作《至少在夢裏》一樣,執著於自殺者離去的原因。片中更多探討的是,身邊那些人的出路、該怎樣生存下去。兩者分別源於他幾年來的覺悟:「你不能回到那個時刻抱住他(自殺者),你唯一可以做的是關心這一刻身邊的人,但我發覺到自己本身都有問題⋯⋯要先搞定自己,先面對自己的事情。」
他口中的「面對自己」四個字平靜且沉重,但沒有人知道,當事人經歷了什麼,才能如此坦然的面對創傷。
2019 年初他成為「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大專組優勝者,獲電影發展基金撥款資助製作《年少日記》,計劃列明要於簽約後兩年內開始主要拍攝工作。但拖了許久,阿卓仍焦頭爛額地改劇本,爾冬陞擔心他的狀態,致電表達關心之餘亦催促他,耐不住遠在外地的前輩關心,心底湧上的愧疚推動他完成劇本。
直至剪接電影時,阿卓又陷入另一僵局:「裡面有很多情緒,或者勾起我很多對這個世界比較悲觀的看法,我都自我質疑,究竟行不行?」剪接師陳曉進陪他熬過多個晚上,把所有鏡頭整理,終於剪接出多個版本。
轉眼已是 2023 年,這部電影終於面世。這四年間的過程中他反覆陷入抑鬱,工作重擔混雜自身情緒,甚至曾令他躲起來。輾轉數年,歷經18個剪接版本,《年少日記》終於誕生。
/ 抑鬱最需要陪伴 /
「我想每個人都有憂鬱的階段,我在他(離世友人)身上見到自己。」只有曾經深陷抑鬱,才會理解當事人最需要的,從來都是陪伴。
阿卓坦言,劇本中不少對白的價值觀是源於自己,他曾經歷友人離世,對那種無能為力的狀態感受很深,「根本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是作為朋友或者身邊的親人,可以陪你度過這段時間,這是我真實的感受。」他試著問自己,「當我 depressed 的時候,我最想聽到什麼呢?」電影中鄭 Sir(盧鎮業飾)的對白,正正回答了他心坎的那個問號::「我未必幫到你,但我會陪住你。」
《年》的故事始於班上出現匿名遺書,鄭sir既要處理學生的情緒問題,但又要面對童年的創傷。當其他老師認為匿名遺書不過是學生在「傷春悲秋」,鄭sir反而竭力找出遺書的主人,同時透過聆聽和陪伴,向其他學生表達關心。
「我們都很不願意承認自己有情緒問題,因為你怕被人標籤......但是我覺得,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講出來。」阿卓曾翻查眾多自殺個案,發現現實所誘發出的情緒問題,大多因當事人害怕被外界標籤,所以不願意承認,最後走向死亡。
當然他也明白,知易行難,「你怎會那麼輕易可以踏出這一步(與他人傾訴)?」從社會個案拉回阿卓自身,少年時的他也會把不開心藏著掖著,但又覺得親友為什麼沒有關心自己。十多年後,阿卓覺悟出,與其等待他人關心,不如自己走多一步,先關心身邊的人。
「人人都會有情緒,我們控制不了。我們會被人傷害,亦會傷害別人...」年少時對世上一切感到絕望、不相信關係的阿卓,到現在經歷不少人和事的洗禮後有種覺悟:「最重要的是之後的溝通和和解。有些朋友因為一件事,不再說話,最後絕交,但其實可能只要多說一句,結果就不是這樣。」
後記:由大學日記到《年少日記》
友人離世那一年,阿卓曾經在網誌寫下一句:「我要用一個方法 記住這傢伙 他的離去是要造就一些東西 是要有價值的」。
多年來,他鮮少向人吐露心事,並選擇把鬱悶放進作品中,讓它默默發酵。14 年後,《年少日記》的面世,似乎應驗了少年阿卓的立志。
但完成了《年少日記》就等於放下了嗎?
「我本來以為,拍了這個故事是可以放下一點。」阿卓頓了頓才開口。
沉澱14年,阿卓帶著無力感從少年長大成為青年,在無力和放下與否拉鋸,回想起這個喜歡寫作也喜歡電影的友人,悲傷中帶著一絲感謝,「我想我活到老都會記住這個朋友...」淚水在阿卓眼眶中打轉,他哽咽的說,「沒有他,我不會是今天的自己……他生前是一個寫作很厲害的人……我很想跟他說,現在我也有寫作…他很喜歡電影,我可以跟他說,我還有繼續在拍戲…」
「無論前幾年多麼想去做一些事去放下這個朋友都好…但我發覺,到頭來我只想記住他。」
記者|張慕瑾
攝影、美術|張慕瑾
特別鳴謝|香港亞洲電影節
場地提供|百老匯電影中心
原文早前刊於留白Facebook, Instagram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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