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与世界若干问题之二——同一
在麦加传教 12 年后,穆罕默德迁徙雅兹里布,改其名为麦地那.奈比(先知之城),乌玛公社建立,伊斯兰教历纪元开始,穆斯林群体从遭迫害宗教少数派转变为政治实体。
政治体首需立法,麦地那宪章犹如政协会议,建立统一战线,通过共同纲领,为迎接神圣律法做好过渡准备。犹太人保有自治地位,最终裁断权则交于安拉及其使者,五四宪法成型之前,尚有“两少一宽”政治待遇。
吠陀启示历经数个世纪,伊斯兰立教花费二十二年。穆罕默德生前已统一阿拉伯诸部落,帝国建成亦不过百年,如此伟业,前所未有。伊斯兰并非唯一神权政治,任何宗教都包含律法成分,但初始条件些微差异,终将演化为隔绝对立之不同生态系统。
从第一次接受吉卜利里(加百列)启示的惶恐,到坚定信念传道一神论,穆罕默德视自己为警告者,而非创教者。神圣造物主与被造之物、末日来临、上帝审判,并无新鲜话语,仅是古老闪族观念浸入尚处野蛮状态之同族。
“犹太教包含了一种世界观、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坚持该世界观并选择该生活方式的犹太人群体。”①伊斯兰神权体制几乎全部拷贝犹太教律法形式,不过神学简化,家长制父爱替代人神对立。前者,是一种古老传统凝聚出信仰内核,上帝戒律本身即是民族习惯法,后者,是个人理性之常识判断取舍传统形成现代性简明体系,或如《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之于马克思全部论著。一种,矛盾之处可容终极追问余地,含糊言语尚存自由所需生长资源。彼种,理论清晰,立场明确,信仰实践等同义务教育,群众只需学习照办。
政治宗教是对伊斯兰的简单论断,演化路径有别却并不仅基于神学差异,相反,神学差异正有赖于各自生存处境。
区别仅在,任务紧迫不同。
耶稣宣言末日来临,所指乃是眼前之事,唯一选择即是投身信仰,世俗政治丝毫不虑,待得为人类赎罪,人之子化为神之子,信仰隐匿于内心之中。巴哈欧拉并非没有政治欲望,但神权政治绝不容许另一种神权政治,巴哈伊教虽似伊斯兰理论终极形态,却无任何机会被实施政治规划。
恩典来自麦加,教法出于麦地那,只关乎一个简单事实,成功过于迅速,精神导师不得不担负政治责任,切格瓦拉可以保持浪漫神态,金氏政权必须管制生活细节,革命发展阶段不同。
伊斯兰式政教合一,独特之处仅仅在于最伟大先知可以亲自解答饮食疑惑,调解邻里纠纷,示范如厕礼仪,真理不仅被固化,更在细节中具体展现。“依据伊斯兰教教义,立法权属安拉独有,先知只是司法者。穆圣一生的整个司法过程,均是依据《古兰经》的明文和原则完成的。”②穆斯林受特殊恩宠,神启以阿拉伯语方言降示,指明方向后尚且手把手指导吃穿住行二十年,超出人类慈父育儿耐心。其他宗教即便有此奢望,也无此等好运,现实治理所需一切规章典范,皆由神默示使者口述于下,或,所有一切现实政治治安考虑,必须被迫上升为神之具体指令。启示不仅是救赎的道路,也是生活的方式,《古兰经》不只是真理,更是所有真理,《圣训》是古兰注解,先知是模范榜样,一个被给定的世界。
外界视为封闭,自己则认其自足,真理之外只有黑暗,世界之外别无他物。
耶稣弃绝了尘世,基督之灵却在世界中有了独立的生命。“圣经是一种对上帝的发展着的体验之记录,而不是一种对神的真理的静态的、一劳永逸的、权威的传达。”③这是一神论内部生态学差异。
穆罕默德,唯一生前即获巨大政治成功立教者,此时,传讯与警告,必须转为训导和规制,政教合一是神学选择,更是生存秩序,并成为千年历史成功经验,终将演化出多重意味。与之对比,太平天国过于鄙俗,精神卑劣甚至葬送政治前景,苏式共产最为接近,但其地上天堂之易破灭和理论粗糙,难比千年神国制度自信。
教义干涉政治,神权管制国家,是政教合一初级形式,在伊斯兰看来,只是被篡改的信仰和残破的世界。
伊斯兰远远超绝此种异教政治权力斗争形态,其自身即是圆润无碍。不存在须被教化的政治,以及宗教之外的世界。所有政治生活,是信仰表现形式,世界,与唯一宗教一体两面,本就同一之物,不假外求,更无分裂,破除谬误幻觉,惟需真信。
与无神论对立的,不是有神论,而是无世界论,穆斯林称伊斯兰为唯一纯正信仰,此一论断,符合理性。上帝创造世界,化育万物,世界的词源学分析,仅为恩赐,万物皆拜服于真主,是为顺从。Islam 并非可选择的道路,亦非被选择的幸运,只是明晓出身,被给予的世界本身。或者说,伊斯兰是所有之所有,唯一之唯一,绝不能被降格为“一种宗教”。
被造物不能独立自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形式,人类只有一种生活方式,世界体现神圣之光,自由意味着服从,信仰就是确认。
“伊斯兰教并不认可宗教领域以外的世界,或是精神和俗务之间二分对立的存在……我们没有创造自己的身体,也没有创造生活,它们属于真主,我们必须牢记这条真理。……真主国度和凯撒国度之间没有区别,甚至于一切都属于真主,一切在本质上都是宗教的。”④
最深刻,也最质朴的同一,政治等于沙里亚,哲学等于凯拉姆,宗教和世界消融,个人生活和公共事务统一于信仰。
教外之人往往指责伊斯兰不容异教徒,这是一种浅薄的误解,仅仅表明偏见如何阻碍理智运用。非穆斯林与异教徒并不等同,这是常识,更接近真相的则是,伊斯兰根本没有异教徒概念。
“I am not a Muslim”符合英语语法,但无法翻译为阿拉伯语,那是自相矛盾,犹如“这是一个三角形的圆”,无法表述任何意义。“这意味着我不顺从于神,这完全是一种荒谬不经的词语组合。”⑤
人必然是一个顺从者,因为他必然是一个被造物。可能有人尚未接触神启宣导,称之为艾尔穆斯林,待教化而需慈爱。也可能有人脑筋愚钝无法形成神之明晰观念,亦为受神特殊怜悯无罪之人。
在伊斯兰信仰最真切意义上,阿丹(亚当)之始,所有人类皆为穆斯林,亦即,所有人类皆为被造且必然顺服真主,人不能违反自然律,又何能违背创造自然律之真主意志。此种态度超出统战要求,实为事实描述而非价值判断。
卡费勒一词所指,政治指控之外,神学含义乃为忘恩、狂妄、亵渎、不义之人。未接触伊斯兰者,尚在迷误之途,不自觉顺服真主,身处伊斯兰者,莫大幸运,自觉顺服真主。
然而竟有对抗真主之人,不顾真理甚或知晓却加以背弃,无视造物主无上权柄而犯上作乱,这不是无知,是一种内部背叛。
霍梅尼对《魔鬼诗篇》的教令,会为任何一个伊朗教士赞同,因为亵渎无法容忍,不义必须征讨。⑥亦如叛教者的教法裁决。这里不存在对别种宗教或不信者的仇恨,甚至超出被侮辱感的愤怒,仅仅只是为民做主、替天行道。同时,穆斯林确可以一种真诚态度说出“对于宗教,绝无强迫”,要理解此语非玩笑和掩饰,更绝非不诚实,才能明了你我隔阂更甚于言辞之间。
真理已经显明,理论一以贯之,现实却是破烂不堪。完美的同一存在于完美的古兰之中,世界却从未被统摄征服。在所有伊斯兰国度和穆斯林社会,教法必须为现实利益让路,唯有程度不同。伊斯兰之外本应空无一物,伊斯兰自身,却已退缩世界角落,悖论无法解答,同一已然分裂。
政治安排要符合自我认知,无论族群为界多元单一的天真,还是基于个体信仰自由的坚守,西方或现代性的药方,难以打动数世纪成功践行真理,牢牢占据生态位者。
原因无他,神圣不能被割裂,世界本身不能降低为世界一部,天朝上国不能厕身蛮族万邦之中,绝对真理又岂容谬误与己并立。若伊斯兰接受自己成为世界数千种宗教之一、地方性文化一种,代治世界的真理实践退缩为内心私人信条,永恒竟被权宜替代,如天朝跻身列国,文明退居蛮夷,秩序即遭消解,本体已经毁坏,所谓世俗化,等于自我否定之路。
除了被动消亡,是否还有另一种进路?日光之下无新事,所有无助、抗争、道路开拓、生存抉择,都只是一次次循环,理性主义试图把握全体而不陷于独断,神秘主义妄想避世隐居仍然体悟世界,历史分析和自我变革的可能必须在另一种路径展开。
①纽斯纳《犹太教》
②《伊斯兰教教法简明教程》
③麦奎利《二十世纪宗教思想》
④纳速尔《伊斯兰教》
⑤史密斯《宗教的意义和终结》
⑥艾哈迈德《今日的伊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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