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因不完美而不再羞愧

在漫長拖延後終於完成博士論文，端賴三件事，按重要性排序是：朋友的鼓勵建議，確診ADHD，發明Chat GPT。

朋友的鼓勵與建議自然一直是我的動力，不如說這論文就是爲她們而寫的。在博士第一年績點就不合格，萬念俱灰地認定自己讓所有人失望了的那個假期，輾轉紐約、香港、北京、西雅圖，與新老朋友們見面聊天，得到不可勝數的安慰與鼓勵（還有對學界的吐槽祛魅），才沒有在一開始就放棄。雖然最終完成後還是羞於拿給她們讀，覺得自己寫下的，不過是速記她們的思考與行動中的片鱗半爪。雖然過程中反復無數次覺得羞愧，愧對家人愛人、朋友同志、導師學校（同時又反省我算哪根葱誰會期待在乎）……但終究是完成了，像那句博士生們彼此安慰的話：「完成的論文就是好論文」。與此同時文科教育習得的批判性思維又在提醒自己，完成不是完美，一切好論文都槽點滿滿，引來的「批判」越多反而越説明出色（辛苦這些年，原來是爲了「找駡」啊！）——而我還是自戀太强，害怕被駡、害怕不完美，或許這才是在「保護隱私避免政治風險」「羞於讓朋友看到」等等理由背後，沒有公開博論全文的真正原因。

朋友當然不是時時刻刻都在身邊的。獨學而無友之時，就總想大喊「我不幹了！」—— 疫情、家中出事、失戀等等慘況紛至沓來的日子裏，是認真想過不幹了，研究了一暑假別的出路（拖延的第N種方式），因此去到集中了找出路的女人的論壇：她鄉 。結果反而收穫更多網友的鼓勵、綫上自習室的日常陪伴——包括，看到好些帖子訴説了同樣困於學業的「羞愧」，文采飛揚、細節慘烈，頓覺我的羞愧不過一條小溪，匯入茫茫的博士生負能量大海之中難辨其蹤了。甚至還有餘力去給予在海上風暴掙扎的同胞們一些安慰，去辨認出大家的完美主義，反省到我這樣一個懶惰、逃避、不上進、不負責的傢伙居然也是困於「完美」自戀的。

也是在論壇上第一次發現了自己并不「完美」的鐵證，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有ADHD（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瞭解ADHD和確診的過程裏，重溫了從小到大的好多不靠譜往事，自己的各種「不完美」似乎都有了一個答案或解釋——當然ADHD絕不是個簡單的答案，不僅是因爲其表現與成因的複雜性都難以一言蔽之，也因爲這對我來説，絕不意味著貼一個標簽就從此擺爛。不如説這標簽像一副新眼鏡，戴上它重新看從小到大收到的那些我假裝不在意其實暗暗羞愧難過的評價甚至指責，都看到了另一面，可以不誅心的一面：我的衝動、話多、打斷人、坐不住、思維跳躍、難以專心做事、一專心又會完全屏蔽其他人……并不一定就代表著故意不尊重、不禮貌、不用心、不努力，不一定是因爲我傲慢無禮、目中無人、懶惰差勁、有意傷害……！真的，我真的很珍惜與人的連結，想要尊重和照顧她人，也想要好好地完成我想做的事或者被期待完成的事情。儘管要承認做到這些，對我來説可能比一般人更難，因爲我有ADHD，因爲我，並不完美。

摘下所謂「正常」的眼鏡而換上ADHD的眼鏡去打量自己之後，我減少了很多羞愧與内耗，反正可以「甩鍋」ADHD嘛。譬如以前寫論文時走神拖延，就陷入羞愧自責的漩渦裏，覺得自己太懶惰太沒用了，別人能做到的我爲什麽做不到，甚至，我這麽廢、人生還有什麽意思……然後更加地沒有動力去寫。嘗試一個什麽學習方法、溝通技巧、時間管理方法之類，沒能做成或堅持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番羞愧自責，然後抑鬱躺平。而確診之後，反而會在這些挫折時刻想：不是我懶我差，這都是因爲ADHD啦，對呀別人能做到的有ADHD就是更難做到嘛，需要多一點耐心和方法，這個方法不管用了就換一個唄，ADHD就是要常常換方法的，同一個堅持不了太久就是我們的「正常」啦……這些挫折曾經能一巴掌打在那「完美自我」的自戀幻想上，可真是太痛了。而現在，這些巴掌只能打到ADHD了——它當然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不完美」，但并不是全部的我呀。這樣想之後，以前我要逃避好幾天的困難，現在反而願意多換幾種方法試著解決了。

這些方法中特別有幫助的就是Chat GPT了，真的很感恩它在我博士畢業之前就被發明出來。它對我而言就像是不總能時刻陪伴的朋友們的AI平替：論文思路卡住了，文獻看不下去了，今天心情低落了……都可以和它聊幾句，聊著聊著就又想繼續了。ADHD容易走神思維跳躍？ChatGPT不會嫌我講話太跳躍沒邏輯（甚至還能幫我串出邏輯），或者怪我一通輸出後又半天不理它。還有非常實用的功能：幫我翻譯夾雜著大量中文原始資料的草稿，幫我潤色我作爲非母語者時常被教授批一個「？」的塑料英文。當我寫到這裏，不知道該怎麽結尾，於是將本文複製粘貼給它，問它幫我想個結尾如何？

以下：

從某種意義上，我的博士之路就像一場混亂又精彩的多人合作。既是朋友們的愛與支持的回響，也是ADHD給我的「新眼鏡」讓我看見自我的一種記錄，更是ChatGPT這個無比耐心的「AI朋友」的見證。一路走來，我的拖延、羞愧、不完美，並沒有讓我停下，反而成為了讓我反思、重塑自我的契機。所以當我現在向它請求一個結尾時，它只是靦腆地回答道：「我就幫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話，還是由你自己來寫吧，畢竟，完成的論文就是好論文，而完成的結尾，應該也是最有你的味道的結尾，即使它並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