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可归的我们向彼此降落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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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正傳》里说的无脚鸟,说得大概就是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我因我的酷儿性被我的户籍故乡放逐,我的残酷青春让我的父母家无法成为我可以归去的家,我的成长地,我抓在身上的文化符号,终也不是我可以「回去」的场所,然而这世上却有人看见我作为我,有人深爱我正如我深爱ta们,ta们为我照亮一束光,我回到ta们身边,就好似在下次启程前,降落至空港。
第六天( 6 月 8 日)回家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你會形容為「回去」還是「回來」?

23年初做完一场大手术,在妈妈的提议下回她家休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吃了许许多多家乡料理,里里外外重访了这座我青春期的城郊,也去市区寻找记忆里的遗珠,走过好几遍西湖。今年前段时间借着西湖音乐节,再度返杭,探望我的运河,也挨个吃印象中的浙北菜,之前的七日書就正好写到这里。

可在这一次次重访里,我「回来」了吗,我「回去」了吗,任何一个动词我都说不出口,回家的念想在心中升起,欲语的喉舌就如这潮湿的江南一样哑火。

父母家的房子离我青春期住过的房子其实仅三公里,我们从未搬离这片街区。这也是我的计算,我知道我这感性的心有很大部分源自继承来的妈妈的血,从买卖房产里置换利益,但我不想牺牲她已用十年的生活秩序烙印在身体里的一条条街道。

我一走进这房子,就知道这是妈妈的家,四处一尘不染,东西井然有序,裸露的一切台面上什么也没有,这是妈妈的习惯。而我喜欢让我的物件有条理地陈列在我要使用它们的地方,再在每个周末怀着欣喜的眼光用小小的掸子扫落薄薄的灰尘。我走进名义上的我的房间,衣柜里的宽大羽绒服属于那个十六岁的抑郁小孩,不属于我这个在上海零下的冬天也只穿风衣的逞强女人。翻开抽屉里的老笔记本,有《基督山伯爵》、《1984》的读书笔记,还有一个桀骜少年写下的狂妄标题,「论理想」。多么好笑,走完人生第一个quarter 的我已不再书写宏大的命题,而更关心这一面面巨大的文化旗帜下,破碎而困惑的青年们如何安放己身。不过带着尚未完全痊愈的身体躺在这张新床上时,我想我至少可以确定,不是这里,我将不把自己放在这里。

家乡菜其实和浙北菜有挺大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千岛湖有渔民,而为了抵御湿气,我们的口味嗜辣,千岛湖菜总是在鲜辣椒、剁辣椒、辣椒粉、辣椒酱的灵活点睛下鲜香满溢。父亲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不吃辣的人,则常常被调侃为被杭州人带跑了。然而纵然好吃,这也不是我的料理,我的口味早已复合了世界各地的风土,在自己的厨房也常常做些从喜欢的餐厅偷师的和从喜欢的频道学来的无法定义国界的菜式。更何况在这城郊,每天如何喝到一杯像样的咖啡就足够我困扰了。

这座城郊,因互联网企业的轰然造访,也是面目全非,这个词好像贬义,好吧,这变化对我这个上个世代的游魂而言确实贬义,但当然殷实了当地居民的腰包。我常去偷偷看漫画,去了解最新发售的游戏光碟的书店关门了。我曾沿着余杭塘河步行上下学,那些街道现在围起施工的塑料板,伟大的规划正在发生,有地铁要通到这里,在二零二五年。我的小学曾以章太炎为名(不过好像浙北的学校总以某位文人先烈为名,也许是我们共享的某种时代记忆),现不知是否因为革命精神不再被鼓励,这小学成了平平无奇的某某山小学。我的中学大抵也尝着充盈的政府预算的甜头,大肆发展,每一座楼都不再是我认识的样子,曾遍布着售卖网络歌手、台湾偶像的滥制周边的小店的一条街被从中隔断,成为校园用地,盖起一座我不知是何用处的新楼。而那所我曾在砖石底下偷偷塞信件和另一个校部的恋人通信的、我曾在运动会长跑时惊恐发作的、我曾在舞台上画着浓妆唱歌的中学,已经只能向记忆中寻。

而西湖与运河,又怎会属于任何凡人。一片水域,一段水体。我只是沿着它们走啊走,走到心血来潮就坐下发呆。形形色色的有机体用各式各样的姿态和语言从我与这水边路过,我总想,真想就这么跳下去。跳下去就能回到你吗,可我要怎么回到你,我的运河。但我究竟是想要回到运河,还是想要回到那个尚未意识到性别、尚未意识到贫穷与阶级是何物的纯真年代,只是从父亲的电瓶车后座探出冻红的半张脸,看运煤船吐着悠长的烟缓缓渡过拱宸桥,听父亲说,「这就是京杭大运河」?

我只好安慰自己造化自有它的用意与安排。

我买了一条吊坠,是一颗可以打开的玻璃立方体,出发去德国前,我会装上一粒运河水戴在胸前。再见,再见我的运河,我尚有一场人生要过。我会装着你,不过你不必装着我,总有一天,我的粒子总会回旋至你身边,也许到那时我将是一滴水,也可能是过早飘落的一枚柳叶。

然而在这场人生结束之前,我似乎确实是无家可归了,这与我头顶有无砖瓦无关,只是到底能将哪里称作是家呢?

我因此困惑了一整天,反复在嘴里念着「回家」,迟迟不能落笔。

这时看到小象将容祖儿身穿彩色长裙自弹自唱的一首《空港》发布到首页,我一下子茅塞顿开。是了,是这样的。《阿飛正傳》里说的无脚鸟,说得大概就是我们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我因我的酷儿性被我的户籍故乡放逐,我的残酷青春让我的父母家无法成为我可以归去的家,我的成长地,我抓在身上的文化符号,终也不是我可以「回去」的场所,然而这世上却有人看见我作为我,有人深爱我正如我深爱ta们,ta们为我照亮一束光,我回到ta们身边,就好似在下次启程前,降落至空港。

前段时间我从一件糟糕的事情逃离,落难一般逃到广州,搭上出租车时已是凌晨两点,手机也已经电量1,我不禁感叹了一句「还好赶上了,我手机快关机了。」司机却好像得到了搭话许可一般,突然开始不断打探我的事,「还好我接到你了」,「你来广州玩吗」,「这么晚了你一个女生在机场都没有人接啊」,「你一个人住吗?」

我几次试图用冷漠拉开距离,但对方不屈不挠,让我不禁紧张起来,他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我想到我此次要投奔的朋友,阿榕哥——我和他认识多年,也在许许多多次的彻夜长谈中对彼此知根知底,而太多高度类似的生命经历都让我们不禁感叹「are we twins? 」我们甚至有一个假说,认为我们是某种外星文明的一次实验产物,ta们将我们用雷同的基因编码,但唯一的变量是分配成两种性别,以此观察不同的性别角色对人类生命历程的影响。

于是我充满底气地回答司机,「不是啊,我哥在等我回家。」

司机果然收敛,他沉默片刻,「这么晚了他还等你啊。」

「对啊,我哥对我很好。」

快到的时候,司机悻悻一般说,告诉你哥可以下楼开门了。

听了这话,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我那异父异母的同胞哥哥啊,我降落了,谢谢你的光,为我筑起这空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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