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李志: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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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19年春:
「被禁止永遠是一種沒有授勳儀式的榮譽」。知道李志全面下架的消息,終日憂鬱。我每天都會聽李志,在街上聽、沒事有事時聽、睡覺前聽、坐在客廳裡用電視開 YouTube 聽。
無論他低鳴或怒吼,歌聲多麼柔韌或憤怒,也總會讓人感到被陪伴被安慰。算是遠遠回應著一種反叛、不甘、質問。這兩年年初,李志都有來香港,唱「香港早上好」。一年之初,帶著想哭想哭的心情去聽,然後被他的不羈、厚度狠狠包圍、擁抱。
在那個專場裡,大家站著,有許多中國來的歌迷,不吝嗇他們的瘋狂、他們的忘我。那些時間的重量,特別特別的重。李志不打扮,穿短袖衫牛仔褲,吶喊得一身是汗。屏幕打出大大的詰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他曾在某場巡迴說:我希望我們的後代、我希望我們的青年人,可以生活在文明的世界。看到藍天、看到綠色,能夠呼吸到新鮮的空氣,能夠在一個自由民主的世界生活。
場內有人穿「我們生來孤單」的 tee,那是他在《梵高先生》的歌詞。中段唱到《黑色信封》「他說這世界是不是我們的,我應該穿什麼吃什麼。如果沒有人看着我,那該多快樂。」前面的胖子不斷用力跳、用力跳。他有著蔡崇達在《皮囊》筆下兒時玩伴的影子,對世界激昂、疑惑。曲終了,多麼的不捨。回到街上,內心翻浪,在夜色中行走,不知下次何時再見,希望他可以走得更遠。
如今,他的歌曲被全面下架。歌迷四處發放訊息「再見了」、「保持李志」、「被禁止永遠是一種沒有授勳儀式的榮譽」;他們在 YouTube、Ig 發放影片、照片,留言道「戰友在此感謝」,說明大家同在、大家仍在。
2017年的跨年演唱會,李志朗讀北島的詩《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聽得雞皮疙瘩。大多時間,他都在閉目。
在巨大的浮城,他刮傷自己,不願蒙混過關。他唱《春末的南方都市》:「兄弟在玻璃的建築裏。我在潮濕的路上。人們重復著重復著重復著重復。這讓人心慌。這讓人心慌;他唱《人民不需要自由》:人沉默著觀望,有人懷疑著生活,聽見他們在歌唱,人民不需要自由」;他唱《1990年的春天》:我已忘了他們議論的是什麼,我已忘了明天的我是什麼。
他曾經放火燒掉滯銷的CD、他為到生活感到十分十分挫敗,仍把眼光放在大眾之上;他曾為了做音樂欠債;他打算在50歲之前花12年,在中國334個地級市演唱,做一個漫長的巡演計劃,名為叄叄肆。
資深樂評人 @馬世芳 曾說:「李志的歌,至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面向,兩者同等重要:一個是情傷累累而不憚在歌裏用極其陷溺的抒情方式示弱甚至自殘的屌絲文青,一個是不斷用寓言和詩歌訴說大時代的歷史禁忌與傷痕的憤青詩人。他的歌融合了小我和大我的經驗,呼應了十幾年來中國社會尤其離鄉打工的知識青年,在翻江倒海的大時代裏拼命掙扎,但求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的艱難與幻滅。」
在這個時代,我們需要李志。需要不偽裝的人。這幾天走在街上、躺在床上,都在聽李志。日復日地記住這一種感覺。
這個世界會好嗎?

寫於2024年春夏之交:
我終於等到了李志的專場,這次在日本,知道消息的那刻,我以為自己在造夢。
馬上買了機票,留了一星期有多,到了兩場,一場福岡、一場東京。
我很珍重深夜陪伴過我的作品,以不同形態影響著我:安妮・艾諾、西蒙・波娃;Leonard Cohen、安靜的 Cigarettes After Sex,以及李志。數年前在《香港,早上好》現場,九龍展覽館數百人的場地,不擅擺動的我,第一次在現場跳動,隨著他憤怒底下的溫柔,有一種不能停止的熱愛。那個晚上,完場後沿著昏暗的街道,走回九龍灣地鐵站,有點落寞,但沒有不捨。想過到台灣一趟,跟著去《台北,早上好》,但曼後沒有起行。同年四月,他被禁了。不知道何時再能看到他的演出,就這樣,在很多個晚上,找到不被打擾的時刻,從《被禁忌的遊戲》,「離開禁忌的遊戲,離開荒謬的我們」,聽到《春末的南方城市》,「人們重複著重複著重複著重複著重複,這讓人心慌」。
在斷斷續續的資訊中尋找他的身影,看過《我們的叁叁肆》紀錄片。《山東篇》開首問的是:「你最恐懼的是什麼?」他答:「目前的話是,我覺得還是死亡」;再問:「你最深層的恐懼是什麼?」他答:「你沒辦法拯救你自己,你沒辦法推動人類進步。」
《叁叁肆》是一個大型計畫,希望在中國 334 個地級市做 334 場演出,在許多的三四線城市普及演出現場。後來計畫中途擱置。紀錄片提到一些三四線地方,沒有什麼現場音樂、搖滾樂,如是李志「先趟這灘渾水」,讓我想起,他上周在東京現場說:「農民工的兒子,來到日本開個唱,票還能賣完。」他唱的是勞動階層、讓人心慌的重複、迷惘的人生、失敗的生活,但仍不忘猛烈的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他唱過詩人北島的〈回答〉、讀過詩人食指的〈相信未來〉,「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他說認真做一件事,若然千千萬萬人認真了,那就不一樣了。他的相信未來不是只管正能量的,是從痛苦中去相信、從崩壞中願意看到的。讓我著迷的,是不虛說世界會好,走進渾水後說世界會好,那麼,就相信吧。「相信吧,相信我們曾經恐懼的一切/相信吧,門開了」。他的信仰在許多日子改變著我,世界以至人生,就長這個樣子的了,但如他以往的舞台燈光設計那樣,「首先是黑,但不能讓人覺得黑得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在三月六日聽完萬能青年旅店之後,我問朋友,什麼時候到李志?很想再次看到他。三月七日,真的看到有消息說,他要到日本巡演,我激動了很久,想著要買到門票,就那麼只相隔了一天,讓想像的有望為真。我是四月二十六日到福岡的,二十七日晚上從旅館走路三十分鐘到現場,愈接近現場,愈感到路上有與我一樣的人。個唱名為「叁缺壹」,Three Missing One。海報、電子票上沒有他的名字,直到站在現場第三排,踮起腳尖,頭盡可能地往前傾,晚上七時,看到了他,一貫的隨意穿、不換衣服、話很少,我猛烈揮手,把數年沒能向他揮的手一直揮,眼淚一下子湧出來,聽到有人說自己也不禁流淚,太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關於鄭州的記憶》歌詞一落,才知道這是真實的。歌曲一首接一首,上首旋律一落,下首隨即揚起。
完結的時候,他喊出「我們來自南京」。能如此熱愛,或歸屬一個地方,是我一直渴望的,我不會表演、沒有機會在演繹作品後喊出這樣的一句,當時我心裡想著的是香港,來自南京的你們,想要說的話、唱的詞、表達對人生與世界的看法,給過在香港的我如此的力量。離去的時候,我沒有認識到身旁的歌迷,我在「好好生活,別的去他媽的」的布條上留下名字,來自江湖的人都簽了一個名,我有好好看看他們,不是彷似,而是的確有一種共通。我們都在。
後來跟著他到東京專場。五月二日,我下午就從銀座出發,坐海鷗線來到現場。這次的場合很大,據說是六千人,沒有與人搭話,安靜地坐在上方看台,置身於人群中,心裡感到很完整,有一種浮沉的實在。他讀出詩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願你在塵世裡獲得幸福/而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接近尾聲,我再次聽到最喜歡的《熱河》。而有些歌,我們都知道,不會再聽到,那麼就讓它們住到心裡去。
完場的時候他說,「如果你有夢想,就去做一點事吧」。他在兩場都有說到「美好的夜晚」,我想,在這麼美好的夜晚,五湖四海,萍水相逢,在平淡而艱難的日子裡有溫暖的救贖,而救贖不源於社會特別好,而是你或我、我或你特別好,互相挺著,「該走下去,能頂過去,不是嗎?」
這樣的質感與我渡過了許多深夜、白天,過了青春,聽著、聽著,才知道,那些都是日子,成了定義自己生命階段的索引。而如果能在黑夜,尋找到一個如此精神面貌的人,是一件多麼閃爍的事。想起數年前談起孤獨,對方傳來《梵高先生》,「不管你擁有什麼,我們生來就是孤獨」。那刻我理解到,原來是能夠不那麼孤單的。
許多人反複提問「這個世界會好嗎」,「會好吧」、「不會了」,這是一個歌名、這本來是一個問題,它沒有答案。
予以怎樣的回答都好,感謝南京市民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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