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七章
第七章
可兒的工資被停發了,之南縣有關部門說,老爹已經不住在之南縣了,之南縣沒有義務再為老爹提供保姆服務了,這個理由當然是充足的。好在可兒並不在乎這點錢,他手裡握著別人給老爹捐的款,就是沒有這些錢,她呆在度假村,也不愁吃不愁穿。
林之鶴來找老爹了,他想跟老爹商量個事兒:遊客們聽說這個度假村住進了一位世界第一高夀老人,都想來拜訪一下,獲取一點長壽的秘訣。林之鶴進一步表示,這是目前扭轉經營狀況的最佳辦法,只不過他不想讓老爹為難,所以一直沒有跟老爹提出來。
林之鶴當著老爹的面談了自己的想法,很讓可兒不高興,因為在這之前,林之鶴就跟可兒私底下商量過,希望把老爹當做一個廣告點,吸引度假旅客的到來。可兒當時就拒絕了,她認為這是對老爹的不尊重,另外,那些不停湧來的陌生人會嚴重干擾老爹的生活,老爹已經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老爹對可兒說了一句話,讓可兒十分驚訝,他說:“可兒,對不起了,林總昨天就跟我商量了,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答應了。”
“老爹,你經不起遊客的折騰了,你走路都開始搖晃了。”可兒擔心地回答。
林之鶴馬上插話道:“可兒,你放心,我們一天只准許一名遊客來拜訪老爹,如果老爹身體不適,我們立刻停止安排拜訪活動。”
老爹說完開始去找那張寫有“大限之日看”的紙條了,這幾天他滿屋子找那張被他小心翼翼保管起來的紙條,每次在快要找到的時候,他總是徹底忘了要找紙條這件事情。可兒安慰老爹道:“算了,關我們啥事情呢?如果真是天大的事情,縣長老婆會跟我們聯繫的。”
是的,這話確實不假,就算縣長一家有天大的秘密,關他們何事呢?管他們跟阿蔡有什麼秘密!老爹喃喃地說了一句:“紙條對我毫無意義,可是我忘了一件事情,這對我來說,是個事兒。”
林之鶴高興地走了,他覺得現在抓住了一根可以挽救度假村的救命稻草,他馬上命令行銷部的總管去省城打廣告,電視、雜誌、路牌等等都要出現月亮海度假村的廣告,出現世界第一高夀老人的字眼。
晚上,林之鶴專門和老爹、可兒一起吃晚餐,這是度假村酒店最好的包間,林之鶴不僅僅要感謝老爹的通情達理,更在席間說出了心裡話——他愛上了可兒,希望老爹把她“賜”給他,他願意做老爹的親孫子。
林之鶴已經五十多歲了,大了可兒十幾歲,雖然黑黝黝的皮膚掩飾不了他經歷的風霜雪雨,但是月亮海的溫柔氣候卻讓他開始褪去歲月的痕跡,變得年輕起來。他中等個頭,略微發胖的身子比較內斂地暗示著他大器晚成的事實。可兒的身材雖然也不高,但是不胖不瘦,既有進入中年的豐腴,又有還未生兒育女的原始風貌。兩個人站在一起一比較,還真有點天造地設的味道。不和諧的一點是,可兒白皙的皮膚被林之鶴一映襯,好像有意渲染什麼似的。
可兒替老爹說了一句話,勸告老爹:“你別答應他,我要跟你過,你一天不走,我一天不會考慮其他事情。”老爹把這句話當成了玩笑,笑著答應了她。林之鶴心中覺得老爹的大限已經指日可待了,於是輕輕地在可兒耳邊強調了一句:真到了那天,你可要乖乖地嫁給我,別再拒絕。
老爹對自己能夠繼續活下去的看法,比他們更悲觀,他原先一直對自己活著很有信心,現在也洩氣了,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忘記死亡了,是一個跟死亡分道揚鑣的人,甚至一度還渴望著與死神親吻。那個時候,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怎麼就不死了算了呢?活這麼長時間幹什麼呢?我能拯救世界嗎?能改變世界嗎?
可兒勸導他,活得越長對人類的意義越大,因為他的事實延長了人類對壽命的期待。老爹聽了這話更加沮喪,他黯然地問可兒:“孩子,我活著的意義就是證明肉身對時間的糾纏沒完沒了麼?”
可兒馬上安慰老爹,他不想老爹有半點思想上的不舒服,更不想老爹出現盼死的心理,她說:“老爹,那也是有意義的,肉身的意志和心裡的意志,不是一樣的麼?至少從我小的時候,老師就是這麼教導我的。老師說,‘身懶就是心懶,內心的堅強,才能讓自己變成一個優秀的人’,你覺得肉身的堅強沒有意義麼?老爹,我希望你從樂觀的角度看高夀這個不能改變的事實,好不好?”
老爹不想再跟可兒說,他知道可兒是好心,希望他快樂,他也知道可兒只能知道這些她能夠知道並且拿來安慰他的道理。老爹高興了,他笑著對可兒說:“孩子,祝福我吧,祝福我明天依然能夠看到陽光。”
林之鶴恭敬地把老爹請到了怡心堂就座,怡心堂設在商務會所最裡面。這是專門為了接待拜訪老爹的遊客而裝修的一間隱秘廳堂。商務會所本來就處在度假村最偏僻的地段,進了會所,轉彎抹角好半天,才能進到怡心堂。怡心堂從外到裡一共三間房子,第一間是工作人員值崗,專門招待遊客休息;第二間是可兒把守,根據老爹的身體狀況和遊客的意向,安排雙方見面時間,引領遊客到裡面拜見老爹;最裡面的一間,就是老爹正襟危坐的地方。
林之鶴不僅懂得商道,還懂得人性的特點,不把老爹弄得神秘莫測,吸引不了遊客。另外他把門票價格也定得非常的高,是度假村所有消費中最貴的。果然,林之鶴的創意給他帶來了如潮的客流,想申請拜訪老爹的人員已經達到數百人,多得林之鶴都沒有辦法取捨了。度假村的策劃部門馬上想出了無數的點子,比如只有VIP旅客才有資格申請,只有一次性消費達到前十名的旅客才可以直接參與抽籤,只有願意出高價購買黃金會員的尊貴客人,才有可能隨時跟度假村預約拜訪老爹。
大器晚成的林之鶴竟然利用老爹的高夀,把度假村給盤活了,並且引來了大量的遊客,省城的廣告也滿天飛地幫著宣傳。月亮海度假村這個響亮的名字已經進入了千家萬戶,成了人們出門度假的第一選擇。即使沒有錢也沒有機會見到老爹,也願意來月亮海聽一聽關於高夀老人的神秘傳說。老爹在接待第一個拜訪者之前,度假村的生意已經紅紅火火好長時間了,人們都爭著問道:“我已經申請好長時間了,為啥不安排我拜訪老爹呢?”
林之鶴客氣地說:“下個月的旅遊節,我們度假村將舉行隆重的抽籤儀式,第一個抽中的旅客,將免費跟老爹見面。”遊客聽了這個消息,更加興奮,都滿懷喜悅地等待著。
老爹默默地坐在太師椅上,這是一把黃花梨木質的明式太師椅,老爹坐上去後,感覺很好,他小時候坐的就是這個樣式的椅子,現在簡直就是夢回童年了。怡心堂裡一切用具的都是明清樣式,營造的氛圍也是老爹很喜歡的氛圍,雖然他說不出這種氛圍為何對他這麼有吸引力,也不能判斷這就是他童年時期所見到的的極其平常的生活情景。可兒給老爹端來一杯清茶,老爹望著可兒,小聲地問道:“第一個拜訪者到了嗎?”
可兒回答:“度假村的儀式很多的,等儀式結束後,自然會有人來這裡的,你放心閉目養神吧,等客人來了,你好好地跟人家聊天就是了,別把客人弄失望了。”可兒以負責的口氣告誡老爹,老爹像個孩子似的答應她。
一隻蒼蠅在老爹的頭頂周圍飛繞著,老爹受不了這種聲音,他準備罵一句難聽的話,還沒有開口,這只蒼蠅就落在了他前面的茶几上。這是一隻綠頭蒼蠅,是人人見了都非常噁心的物種,平時這些傢伙最喜歡叮的地方就是糞屎。老爹以最高貴的人類身份面對這種噁心的物種,突然失去了罵它的衝動。
蒼蠅明擺著是來攪局的,老爹這樣想,如果我的第一個拜訪者被你弄壞了心情,我不會饒過你的。不行,我不能讓你呆在那個時候,我要提前滅掉你,以免別人看了噁心。老爹下了決心,喊可兒進來打蒼蠅,他已經沒有力氣跟一隻碩大的蒼蠅周旋了。可兒好像沒有聽見老爹的叫聲,沒有答應老爹,也沒有進來。
蒼蠅抓住這個機會,跟老爹進行談判,它一開口就質問老爹:“就因為我是一隻人人討厭的蒼蠅麼?老爹,你心中竟然如此對待一個小小的生命,我根本沒有對你怎麼樣,你就準備要了我的命,你覺得這是一個有良知的人應該做的事情麼?”
“我們人類對蒼蠅,都是一種態度——見到就打死。我已經比一般人客氣多了,我不是因為你對我怎麼樣,我才起殺心的。如果沒有客人來拜訪我,我絕不會想到要殺死你,我怕你影響了客人的情緒,所以必須對你有所行動。”
“請問,客人如果對我動了某種情緒,是不是因為他對我的某種既定的看法產生的呢?我實際上不可能在即將到來的客人周圍表演不堪入目的動作的,因為這個環境非常美妙,甚至連具有一點異味的東西都沒有,不會吸引我去依附在你們看起來有礙瞻觀的東西。老爹,我敢肯定,你的內心就是這麼想的,以為那個客人一定會因看了我噁心,你不要推辭,這是事實。人類看了我肯定會產生這種情緒的,所以你想到乾脆殺死我。這于你其實沒有多大的罪過,只是我覺得你們的這種想法的產生實在是不講道理,甚至是不講邏輯。如果你們能夠說服我,讓我覺得被你們殺死不是那麼冤屈,我將在你們面前慷慨就義。你能夠代表人類來跟我辯論麼?”
“唉,你個嗡嗡不停的小傢伙,你到底要怎麼樣呢?我的心現在根本不在你身上,我不殺你,好麼?我求求你快點走開,行不行?”
“不行,事已如此,我已經視死如歸了,我也是一個生命,老爹,只要是生命,就有生命的尊嚴,我不可能因為我的弱小就在人類面前表示我願意受到屈辱,我現在寧願你把我打死,我也不會老老實實飛走,除非你跟我辯論,把我說服。”
“那你說,你想怎麼辯論,你要我承認人類一直以來都是憑藉偏見來行事的麼?”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你們以為我呆在一堆糞屎上,就覺得我是個骯髒的傢伙,你們難道不知道自己也呆在一堆比屎更臭的思想上嗎?還有,你們身體裡所有排泄出來的東西,不都是臭屎嗎?那是從你們身體裡的各個地方出來的,從你們的肛門、鼻孔、耳朵、腋窩,甚至口裡也吐出噁心的綠痰。這些都是你們自身的東西,你們排泄出來了,我們來幫你們把它進一步分解,好讓這些在你們看起來非常骯髒的東西最終能降解到整個大自然,你們卻因為我們呆在它上面辛勤工作而感到噁心。天地良知,你們就是這麼看一個整天跟臭屎打交道的生命的麼?你們覺得噁心,但是這些噁心的東西不是你們排泄出來的麼?你們怎麼不噁心自己把香甜的飯菜糟蹋成臭熏熏的屎尿的行為?卻噁心自己排泄出來的東西呢?難道就是因為這些東西已經是無用的東西,你們才這樣對待它嗎?我可以肯定地這麼說,你們一定是個唯利益是圖的物種,那些對你們有用的,你們就會喜歡並且留戀,還覺得她們散發出的是迷人的芳香;那些對你們沒有用的,你們就討厭甚至是敵視,哪怕它曾經養活了你們,你們也覺得奇臭無比。老爹,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反駁我的理由呢?你是不是已經承認了這個事實呢?——你們人類,不僅是靠偏見活著,更是以利益作為指導行為的準則。”
老爹不想跟蒼蠅說話了,他已經被這個年輕氣盛的傢伙弄得昏頭轉向了,誰說蒼蠅的口才很差呢,誰說他們只會嗡嗡製造噪音呢?今天老爹才算認識了這只蒼蠅,這絕對是一位蒼蠅演說家,或者是他們中的哲學家。不管怎樣,老爹已經不想跟蒼蠅辯駁了,他準備承認失敗,因為他覺得即使戰勝了一隻蒼蠅,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情,更何況他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去說服他,蒼蠅已經觀察人類好幾百萬年了,他們一定把人類研究得非常透徹。既然那樣,我何必白費口舌呢?就懸掛白旗算了,我的真正的客人是尊貴的人類,是那些出了高價的黃金會員,我要跟他們談經論道,至於這只蒼蠅,那就免了吧!
“老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蒼蠅竟然飛了起來,盤旋在老爹的目光正中間,一動也不動地懸掛著,蒼蠅冒著綠油油的大頭,不卑不亢地說:“老爹,如果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我立馬收起翅膀,自由落體。如果你實在是礙於人類的面子,不好意思說自己輸了,我也就不再打擾了,我將以偉大的仁慈包容你們無知的面子。”
老爹似乎被蒼蠅的話震撼了,它竟然以死威脅,來求得跟他論戰的資格。“那好吧,我就滿足一下你的願望,看來你這只綠頭蒼蠅很久沒有找到可以說話的人了,你不就是要我承認我們人類固有的弱點麼?哪個生命沒有固有的弱點呢?告訴你吧,生命不是靠先知先覺活下去的,生命是靠勇往直前的無知打拼出來的。”老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繼續說,“綠油油的傢伙,我本著一百多年的修養,不對你吐露半點和我同胞一樣的情感,但是並不表示我讚賞你作為一種生命的存在形式,因為每一種生命總會討厭另外某一種生命,比如羚羊討厭獅子,老鼠討厭貓,這是天然的宿命,無法改變。你要我變得對你一見傾心,這沒有進化上的依據,也沒有情感上的理由,其實,何必要求一種生命對另一種生命必須懷有某種親近或者疏遠的態度呢?每一種生命都是自己利益的捍衛者,就像你捍衛屎糞一樣,我們也捍衛我們碗裡的珍饈。得了吧,小傢伙,不要把人類的這種態度說成是偏見。只要有利益存在,所有的見解都是偏見。當然我不認可生命可以因為利益而肆無忌憚,我倒認為我們應該坐下來討論一下,說不定,我們一向以為需要並且追求的利益,其實並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老爹跟這位寧死不屈的綠頭蒼蠅嘰嘰喳喳地說了一通,綠頭蒼蠅好像領悟了什麼似的,“嗖”的一聲,就飛走了。
可兒進來了,對老爹道:“訪客來了,老爹你準備一下。”可兒說完就走出去,在外面屋子裡跟客人聊了幾句,要他們注意哪些話最好不要跟老爹談起,另外不要給老爹送紅包之類的東西,老爹會生氣的。在客人禮貌而客氣的答應聲中,可兒輕輕地打開房門,屋子裡頓時亮起了輝煌但不刺眼的金光,把整個屋子都映襯得金晃晃的,老爹頓時成了滿身鍍金的佛菩薩形象。幸好在這之前,老爹經歷過預演,不然會弄得他很不適應。旅客卻被眼前的景象弄傻了眼,他看到了一個滿身披著金光的老爹,威嚴肅穆地坐立在廳堂的中央,一堵巨大的神秘圖案做的背景牆,更增添了老爹的神秘色彩。
客人緊張得似乎說不出話來,在可兒的提醒下,才坐到了老爹對面的椅子上。可兒將茶杯倒滿茶,然後輕輕地退了出去,關好門。客人不是普通的人,叱吒過風和雲,很快就適應了壞境,然後望著老爹微微一笑,老爹也以一笑來回應他。
客人開始說話了,他表示自己不是來求長壽的,他說,他不會被林之鶴的廣告所忽悠,這點他有基本的科學素養。他問老爹:“能談點命運麼?我現在感覺把握不了。”老爹要旅客不要過於悲傷,他很想告訴他,他自己也對命運很無助,甚至他這輩子就是命運悲慘的例子,但是老爹最終沒有說,因為有林之鶴的交代:一要神秘,二要高深,三要有秘笈。這三點對老爹來說,不裝就不能實現,但老爹最討厭的就是裝,也不可能真的說假話,為了完成任務,他只得坐在真實的門口,用虛偽做掩護跟客人說話。
老爹為了遵守規矩,只得小心翼翼地說話,連剛才跟蒼蠅辨析的那種自由完全消失了,他小心謹慎地問:“先生,你能再說得具體一點麼?也許我在聽了你的故事之後,會幫你打開未來的大門。”
來人開始介紹自己的情況,他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工作出色,領導看重,周圍的同事關係也很融洽,下屬都很尊重他,但是他一直以來,在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擔憂,一種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恐懼感,他不明白這種感覺的由來,只是覺得他在自己內心越來越強烈。
老爹的眼睛好像被他的話點亮,他的目光穿透時空,望見了一對中年男女,他們從京都大學走出來,上了一輛黃包車,黃包車直接把他們送到火車站。黃包車上,男的對女的說:“直子,從現在開始,要辛苦你了,跟我一起去西北受苦。”直子沒有說話,依偎在丈夫身邊,用輕柔的舉動回答了他。
車站裡,幾個傭人伴著兩個孩子早就等著他們,一個領頭的傭人將孩子交給直子,然後對男的說:“童先生,我們走了,祝你們一路順風。”男的點了點頭,微笑著表示對他們的感激,又從兜裡掏出了幾個銅板,遞了過去。好幾次推辭之後,幾個傭工總算接下了。一家四口上了火車,經過大半個月的長途跋涉,終於到了西北,直子忙著安頓家小,迎接新的生活。她所不知道的是,這個地方竟然是她人生的最後一站,她,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在四年之後的某一天,會被人謀殺在家裡,幸虧他的先生在省府裡開會,不然也在劫難逃。
他在妻子和兩個孩子被害之後,徹底失去了對信仰的堅定,他開始妥協了,開始相信實業救國不過是政客們籠絡人心的假言。軍閥不會把哪怕一點點錢拿來辦實業,除非能夠建槍炮廠——這都不夠滿足他們的心願,還是不如直接把錢拿去找德國人買槍支。
老爹眨了一下眼睛,覺得他望見的這兩個人好熟悉,那個叫昀之的人,還有那個叫直子的人,是不是自己歲月深處的老朋友呢?或者是不是就是自己的過去呢?這麼說,他在很久以前,還有一個叫直子的老婆?還有,她和那兩個孩子竟然是被人謀殺的?如果是那樣,他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如果是那樣,那麼當初他是怎麼挺過來的,難道就任憑這件悲慘的事情發生,自己都沒有做出跟生命賭氣的動作麼?
老爹大腦裡一片麻木,混亂不清,客人看老爹直盯盯地望著虛空不語,以為老爹處在入定狀態,不好打擾他,只是默默地喝著茶,等待他的清醒。
“我在哪裡?”老爹終於清醒了,他望著眼前的客人,抱歉地一笑,繼續說道,“怎麼清除恐懼嗎?”
客人很驚訝,老爹並沒有忘記他說話的中心,哪怕是已經入定,客人開始相信老爹有點奇異了,他迫不及待地問老爹:“我這種情況,怎麼避免呢?我已經無數次燒香拜佛了。”
“我想知道你恐懼的原因。”
客人兢兢戰戰地回答:“這是一艘大船,上面的所有遊客都被沒收了一切證件,我們只能相互證明,事實上我們早就相互證明了,但是我們中的很多人都使用了欺騙的手段,我已經上了賊船,我說賊船,是因為這條船上的所有旅客都跟賊一樣,都互相欺騙過,或者他們本來是不必要證明自己的,但是他們被沒收了證件,只得這樣。不知道我這麼說,老先生您懂了沒有?”
“這樣吧,給你出個主意,直接去當船長——”老爹笑了笑繼續說,“跟你說笑話的,船長不是說當就當的,你這情況我覺得只有一種東西能夠救你。”
“什麼東西?”
“崩潰。在自己完蛋之前,先把自己弄崩潰,這樣就萬事大吉了。”
“老先生,你說哪裡話呢?你這不是開玩笑嗎?”
“尊貴的客人,其實,我可以斷定,你現在對自己特別沒有信心,對不對,不然你不會這樣的,你尤其對自己的未來沒有信心,對不對?或者可以肯定地說,你對目前的狀態是一種自我否定,難道不是嗎?如果一個人否定自我的狀態,他唯一的表現就是憂傷和恐懼。如果我可以救你的話,就只有靠這句話了,他是你未來的生活支柱——要想遠離恐懼,就堅信自我,包括自己的一切生活方式,堅信他是最好的,是真理本身,這樣的話,就算是走上了斷頭臺,那也是為真理獻身。”
“要想讓我相信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這不是很痛苦麼?那要重新鑄造良知。這對於我來說,無異於重生。”
“你是說良知麼?如果有的話,就跟著良知走,如果已經看淡了良知,就乾脆拋棄它,免得被他弄得疲憊不堪。你自己選擇吧,你來這裡就是要找個人幫你打氣的,其實你已經選擇過無數次了,只不過你不願意相信自己的選擇,你難道不會選擇麼?你只是需要一種助威的力量罷了,好了,年輕人,我也年輕過,像你這麼磨嘰的時候真的很少,你別生我的氣,我是無心之言,你需要我對你進一步的祝福麼?你的未來前程似錦,如果不出意外,你在臨死之前,都不會被別人用刀尖抵著。找一個理由,然後相信或者不相信自己的生活,然後堅守或者遠離這種生活。人生不需要原諒,只需要認同,魔鬼也有快樂人生,不要只相信天使會舞蹈,其實魔鬼的美麗和親切甚過人間的所有微笑。”
“你認為我可以做快樂的魔鬼麼?”
“你承認自己是魔鬼麼?”
“回去好好想想吧,如果覺得自己是魔鬼,再來找我,如果覺得自己是天使,就飛到天堂去吧。”
時間剛好完了,可兒進來提醒客人,旅客依依不捨地道別,臨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拿出相機要跟老爹合影,可兒正準備阻攔,老爹卻答應了。
晚上的時候,老爹突然告訴可兒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說,他白天發呆的時候,好像構思了一個故事,那個故事的主人公名叫童昀之,還有一個女的,是他的老婆,名叫直子,還有兩個孩子,不過,這個故事的結局很悲慘,女主角和兩個孩子都死於非命。
可兒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老爹,她突然心有所悟的說:“老爹,以前王澤厚不是考證過你麼,說你就是那個叫童昀之的民國名人、南省參議員,你是不是恢復了對自己過去的記憶啊?”老爹不以為然地說:“怎麼可能,我的大腦細胞多數都已經休眠了,我一定是胡思亂想,可兒,祝願我胡思亂想不會導致厄運。”
這天晚上,老爹睡得格外早,不知是因為白天接待了訪客,還是什麼原因,他上床的時候,竟然悲歎了一聲,就像有某種不祥之感,可兒沒有問,只是好好服侍他睡下。可兒等老爹休息之後,悄悄掩上了門走了出去,他來到度假村最前面的辦公區找到了林之鶴。林之鶴一見可兒來了,高興壞了,忙跟她坐在沙發上聊起天來。雖然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但是愛情使得林之鶴更接近年輕活潑的水準。林之鶴摸了摸可兒的秀髮,問道:“是不是想我了?”
可兒直奔主題,她說:“你別讓老爹為難了,你不能限制他說話的自由,這樣他會很難受,另外你也不能限制他說真話的自由,這樣會要他的命。”
林之鶴懵了,他驚訝地問道:“我哪裡限制了老爹呢?我只不過要他稍微裝得神秘一點,在回答來訪者問題的時候,不要說得太直接。”
“就是這,這就是限制,你不能限制老爹怎麼說,老爹一向是率性而為,他是一個有點真糊塗的明白人,你知道麼?他的明白你不能限制,他的糊塗,你限制不了。你不要這樣了,更何況,老爹也不是萬能的,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醫生,解決不了所有人的痛苦和困惑,而你卻要他裝得很能解決問題的樣子。老爹經常的口頭禪就是這樣的,我哪知道呢?也許是吧?你說呢?經常說這樣話的人,怎麼能給別人肯定的答案呢?而那些揣著金錢到來這裡的人,都是渴望肯定答案的。”
“那麼,你說怎麼辦?取消接見?”
“你看著辦,老爹已經上床休息了,我估計他今天憋得委屈。”可兒說完就走了,留下一個陷入苦苦思考之中的林之鶴。
說真話,林之鶴絕對不想讓老爹受半點委屈,但是為了招攬客人,必須得做點什麼,如果一個服務產品沒有賣點,那麼人家憑啥背起背包就朝你這個地方來?更可況,月亮海周圍有好幾家度假村,都在全力以赴地拓展客源。
該怎麼辦呢?林之鶴苦苦地思考著,一時半刻拿不定主意。
當老爹接受完第一批來訪者的時候,林之鶴對可兒說:“我們已經開始更改行銷手段了,我們準備讓老爹遠離是否標準,這樣他一定會輕鬆自如。”
可兒問道:“什麼時候呢?”
“馬上,因為度假村馬上會迎來一次學術會議的召開,我們改變了宣傳主題,把客戶對準高知階層。”
“我不管你怎麼折騰,你只要不委屈老爹就行。”可兒說完就回了宿舍。
老爹躺在搖椅上靜靜地聽著收音機,這是他一百多年來,唯一不變的嗜好,他憑著這個東西,可以把握全世界的即時動向,還可以遠離單一的聲音,收藏來自地球不同角落的語言。
可兒望著閉目養神的老爹,問道:“今天累著沒?”
老爹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對可兒說道:“今天那小夥子很可愛的樣子,對這個世界很好奇。”
可兒乾脆坐下來聽老爹嘮叨:那小夥子大概五十歲左右的樣子,他說他是個富商,是排行榜前幾位的,他現在的興趣和困惑是一體的,那就是這世界到底是科學的,還是被科學的?他說他已經拿出了巨額資金,來研究這個問題。
“先生,你想得出一個什麼結果呢?”老爹當時對商人問道。
商人馬上回答:“一個確切的結果,不管是什麼樣的,我都接受,但一定要是確切的。”
“哦,那麼你對所有不能確定或者不能揭開的事情,都很感興趣麼?那好吧,我問你,你覺得這世界上如果確實有一種叫做虛假的真實,你認為他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
“那要看它是否符合某種標準,比如那些眾多的世界之謎,還有特異功能,神秘的天外來客,你覺得他們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以人類現有的智商水準來看,有些事情現在還不能說出所以然來,也不能說它是真是假,但是我們既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我覺得我們的態度就是要去感興趣,哪怕是相信它,也比輕視它要好,畢竟這會給我們一個瞭解它的機會。”
老爹對他說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世界不是你認為的那樣,世界是世界的那樣。”
“你是說要我放棄胡思亂想麼?”商人疑惑不解,他不知道自己此行是不是凶多吉少。老爹告訴他,人一旦離開了正常的軌道,什麼事情都會不正常,不要用以為、說不定、沒法解釋等等理由來看待世界,世界很真實,沒有未解之謎,沒有神秘叵測,沒有妖魔鬼怪,世界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天真可愛。
“世界很純真?”商人嘀咕道,“我眼中怎麼到處是居心叵測?”
老爹直接告訴他:“世界不僅純真,也很簡單。”
…… ……
老爹接過可兒遞過來的茶杯,大發感慨:“所有認為世界複雜神秘的人,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個糊塗蟲。”
可兒也突然受了老爹的啟迪,哲人般地說了一句話:“你覺得不簡單,是因為你不知道他原來真的很簡單。”
老爹沒有聽可兒哲理般的感歎,他的靈魂離開了肉身,來到了宇宙的深處,他對著一張一翕的宇宙沉思:這個嬰兒般的宇宙,是多麼可愛,人類的認知能力太低,把最甜蜜的微笑解讀成了居心叵測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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