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作弊手

最近看索尼开发一种魔法外骨骼，包覆钢琴家双手，利用预置乐谱程序为手指施力，从而高效完成复杂乐曲的学习。

我们知道钢琴是一门需要持久、密集练习的技艺，这很痛苦，也花时间。外骨骼的初衷便是优化训练，减少伤病。

优化空间肯定是有的，一天练琴五个钟，有多少在解决基础问题、在错误中重复、在突破生理障碍？有多少花在克服倦怠、走神、饥渴、和外界干扰？又有多少精力是用在艺术创造与表达上呢？（如果这才是生而为人该做的事）

以前看过一则科普，说顶尖运动员在挑战极限之前，可以先试着想象一遍完成动作的过程，再去实操，会显著提高成功率。我因惯用右脚踢球，常在比赛中吃亏，便去刻意练习左脚，发现这招还真奏效。练琴也一样，外骨骼无非强化了这一想象过程，在不主动用力的情况下，让手指先过一遍难度，亲测成功滋味，从而缩短了脑补到实践的间距。

至少在索尼官方的定位，外骨骼无疑是科技「助力」艺术的一个折中方案。它并不旨在代替真人演奏者，甚至没有要让人戴着它弹钢琴的意思，只是小心翼翼地说，摘掉魔术手后，你会收获更灵巧的自己，一如脚腕上的沙袋那样动机纯洁。

其实谁都明白，魔术手撇下宿主自己去弹钢琴，那是分分钟的事，不能再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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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作弊？还是合理利用工具？评判往往在一线之间。

你说数学考试能不能用计算器？没有计算器的年代，手算心算，当然是必修功课，也是值钱的技能。而当数学的意义随科技水涨船高、无需囿于日常运算时，再为心算、笔算投资精力，就是迂腐了。数学本身是工具，不是目的，计算器则是数学工具的工具，算盘也是，人手也是，没必要纠结嘛。

同理，如果钢琴是音乐的工具，那么往上推，音乐又是谁的工具呢？对钢琴而言，一双灵巧的手意味着什么？如今还是必修课吗？

本质上讲，双手也只是大脑的工具而已，通过神经相连，帮你干活。而当基础功能无法满足进阶需求时，手会退居二线，甘当大脑与终端工具的介质——按摩师手速再快，也快不过筋膜枪，于是手指仅留作按键用，按腿就免了。

人体的原生复杂性由此被迫降级，为满足高阶需求执行低阶操作，拇指上划，脚踩油门，高喊一声 hey Siri 小爱同学，细想都在此列。与此同时，人体还会按需发展出非自然的复杂性，例如，弹钢琴。

外骨骼魔术手，绕过神经连接，肉手直接获取肌肉记忆，听起来是玄，可如果你把手也当工具，就和给汽车引擎装个涡轮增压没什么两样，用工具升级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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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个困境：外骨骼完全可以读取任何钢琴名家的演奏，下载到装置上，让我弹奏，那么某种意义上，我难道变成了它的乐器？把写作交给 AI 的人，不也就成了 AI 的笔+传声筒吗？到底谁在执行谁的意志，真不好说。

人与工具，从来不是单向度的主仆关系。工具越复杂，就越会反向形塑使用者的行为模式、乃至生理结构。比如开车用不用导航，可能会关联你日后患阿兹海默的几率 。就连双手本身都是很好的例子——活跃的手部活动，会重塑大脑；我们通过触摸感知世界，这些感知也同时决定了我们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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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琴外骨骼也好，生成式 AI 也好，都没有脱离「人与工具」的讨论范畴。

我们使用工具，因为它能及肉身不可及，这是其一。

乐器早就是人体的延伸。从史前骨笛，到小孩子都会玩的 iPad，就看你要付出多少参与度了。科技一直都在拓展肉身能力的边界，就像超级跑鞋之于运动员一样（参见这篇旧文）

工具的另一层功用，是促使我们思考行为的真正目的，我们用工具为了实现什么，所谓意义。

轮子是双脚的延伸，牛车、马车、汽车，都能带我们到达目的地。如果「到达」是意义本身，那一个月到还是一小时到，便不重要。可如果「更快到达」才有意义，那一定是因为，一些原本没有的欲念被创造出来了，比如新闻、贸易、旅行、现代战争、毫秒级跨国套利交易（三十岁的巴菲特根本无法想象），等等等等。

对于「更快、更高效、更精确」的渴求，早已超出人类本能，全是被工具（或工具的工具，工具的工具的工具）一步步勾引出来的。

所以或许，因为外骨骼这样的当代工具，我们对钢琴也会得寸进尺、去追求超出人手极限的复杂性和速度呢？（幸好李斯特没玩过外骨骼……）

在流行和电子领域，这是很早就发生的事。尽管常有不信邪的鼓手挑战电子乐的鼓点，但 Aphex Twin 只需轻点鼠标，便可轻松突破人肉极限。

你把音乐当比赛，更高更快更强，那么科技与狠活自然没得说，事实上很多人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你用音乐解决审美需求，那么由肤色、长短、温度各异的活体双手，一遍遍演绎那些已被弹奏无数次的乐曲，便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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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有次车内闲聊，我问阿迪，最希望哪种乐器被发明出来？他说想要一顶帽子，直接读取大脑中的音乐构思并播放出来。

这是作弊吗？这是人的异化吗？

我想不算是，毕竟是你的原创，就像数学考试用计算器一样，跳过的只是调试设备、挑选音色、由心到手、由手到乐器的转译过程。心与作品间的巴别塔，本不需要那么高的。

李源

2025.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