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on——Hero——Heroine:《蒼鷺與少年》的三種旅程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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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鷺」是甚麼意思呢?一隻蒼鷺說,所有蒼鷺都說謊,下の世界的霧子說。鷺跟詐欺同音——蒼鷺(アオサギ)就是藍色(アオ)的騙局(サギ)。霧子說的其實是謊言與真誠的關係:謊言不是真誠的對立,而是作為它的一部分而存在——蒼鷺偽造過真人的母親、出言不遜說要攻擊真人、說過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同伴,但他也真的讓真人與母親(火美)重逢(相遇)、把真人從鸚鵡廚房救出、再見了朋友這樣道別。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雙雙

近年的幾部日本動畫電影,都存在一個共同的地方。


起初是創傷。《鏡之孤城》的心在學校被霸凌,從此不想(無法)上學;《鈴芽之旅》的鈴芽在地震中失去了母親;《蒼鷺與少年》中的真人,在戰爭(規模宏大的惡)中失去了母親,然後在學校被霸凌(相對微小的惡),從此不想上學——為此,他不惜用石塊把自己砸了個頭破血流。這是他的第三道創傷、物理創傷、同時又不只是物理創傷——這傷口是我自己砸的,是我的「悪意の印」,真人對大伯父說。


角色(主角)的創傷、及其引發的危機(crisis),構成救贖的需求。就此,三部電影都給出了原理相近的救贖路線,路線通往本文第一句所說的那個「共同的地方」——孤城、常世、塔/下の世界——它們讓原本身處不同時空的角色可以重逢/相遇,相互救贖。不過,相近的路線、共同的地方,也可以導向迥然不同的結論和意義——這也大概是即使我已經看過三部電影有共同的地方,它還沒有變成commonplace的理由。


地方(place)這個流行詞語再次出現,那麼就從地方說起——鷺沼。



1. 蒼鷺:heron’s journey


「鷺」是甚麼意思呢?一隻蒼鷺說,所有蒼鷺都說謊,下の世界的霧子說。鷺跟詐欺同音——蒼鷺(アオサギ)就是藍色(アオ)的騙局(サギ)。霧子說的其實是謊言與真誠的關係:謊言不是真誠的對立,而是作為它的一部分而存在——蒼鷺偽造過真人的母親、出言不遜說要攻擊真人、說過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同伴,但他也真的讓真人與母親(火美)重逢(相遇)、把真人從鸚鵡廚房救出、再見了朋友這樣道別。真人,真誠的人,下の世界的霞子說。真人與蒼鷺,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子爵」。


但撇除諧音,蒼鷺作為真人的「另一半」之外還可另有「本體」——他到底是一個大鼻子男人,還是一隻作為「牠」的蒼鷺?我覺得不妨視之為化鷺(化け鷺)。化け通常讓人想到化け猫——是貓,可以直立行走,可以化身人形。當代最大型的化貓現身場面可能是《貓之報恩》裡面夜來小春家門外的那儀仗隊——那場面多少有點詭異——化人之時,本來的可愛和貓性於焉消失。


化け物往往具有神奇的力量——正如九尾狐靈魅,可以化為妲己——盤桓在人與物、神與魔、現實與虛幻之間。在我看來,故事裡的蒼鷺,應該像《千與千尋》裡可以化為白龍的白龍,都是被遺忘的地方神明——琥珀川(コハク川)裡有白龍(ハク),鷺沼裡也有鷺;下の世界的霧子端詳著真人的箭羽時說,原來是蒼鷺的羽毛、怪不得鵜鶘沒把你吃掉,可見蒼鷺具有守護或不可褻瀆的屬性。那麼,他就不只是為真人指引的路標,不只是真人潛意識甚麼的喻體,而同時也是一個「本體」——正如電影譯名的並列構成——本體的話,那他也就能與真人一樣,經歷(而不只是輔助)一趟旅程——旅程往往連帶使命。


現在我們把「他」的代詞換一下——在我看來,牠是神明、是鳥類(鷺)、是自然(沼)、是地方(鷺沼)。與自然主題有關的《幽靈公主》,裡面的山獸神掌管生命、森林與沼澤——牠是自然的化身,牠面臨的危機表徵了森林、自然面臨的危機。蒼鷺是山獸神弱化的同類,把山獸神的句子倒過來套在這裡:鷺沼、自然面臨的危機就是蒼鷺面臨的危機——具體表現為配戴軍刀的鸚鵡。


在下の世界的鸚鵡,直立行走,以翼為手,言語動靜也無不像人,只有進入現實世界時才會變成真正的鸚鵡——到最後,牠們全都通過塔從下の世界出來,變成真正的鸚鵡、回復本體之相。塔是明治維新年代開始存在的,大概象徵現代化,現代化讓人類大規模地侵入自然——森林與沼澤,並埋下了「軍刀」的伏線,伏線如今顯現為太平洋戰爭。身為代表自然的神明,蒼鷺的旅程意義乃是把牠的同類從化人(anthropomorphism)中解放出來,作為把人類解救自戰爭的威脅的喻隱,並使包括自然(森林與沼澤)在內的「地方」也免於硝煙火海。


2. 真人:hero’s journey


久子死後一年,真人跟隨父離開東京,坐火車來到鷺沼。鷺沼駅對出的廣場上,父把他交給了夏子,夏子在人力車上拉過真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封上。是真人的弟弟或妹妹哦,夏子說。


這時,有一隊人朝這邊走來。


祝出征片山一良/武運長久。是將要踏上征戰的人。古來征戰,還尤其是等著他的是太平洋;「神風」——還有這樣一種聯想——真人的父經營軍用工廠,他把一堆看起來是戰機的座艙罩(canopy)的東西暫存過在大宅裡。


顯然,這一幕展示了生與死的對立。對立?孩子正走向生,軍人正走向死(想到蕭紅說的忙著生,忙著死)——不是對立,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作為它的一部分而存在。


死は生の対極としてではなく、その一部として存在している。


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的名句。這也正是真人的旅程所揭示的事:後來的他會知道,人死後會變成看起來無憂無慮思無邪的哇啦哇啦——與日語裡的「笑」同音——然後再次轉世為人;久子死了,但同時也還在,也將與他同在——她消失在醫院的火海,後來又再次出現為下の世界的火美。


不過這時少年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他只知道母親久子死了。戰爭、火海——這是電影中死亡與惡意的初始場景,據此,他判定這是一個充滿死亡與惡意的世界。這是他所面對的危機:無法面對世界,以至留下了悪意の印。於是,他需要一趟旅程、一場成長儀式(rite of passage),來體認世界死生善惡從來相依;於是蒼鷺多番對他發起冒險的召喚(The Call to Adventure),真人也應合理論地多番拒絕(Refusal of the Call)。


往下,繼續順著《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走一趟英雄之旅,我不感興趣,只想最後指出:使他跨過第一門檻(The Crossing of the First Threshold)的不是蒼鷺、是夏子——真人無意中看見她走進了森林、走向塔。



3. 夏子:heroine’s journey


她為甚麼要這樣做呢?後來,火美轉告真人,夏子是不想回去的了,她要生孩子了。「要生孩子」跟「不想回去」,之間有甚麼關係呢?


其後,在下の世界的產房真人第一次叫她「夏子お母さん」,夏子卻對想回現實世界的他說我最討厭你了;「夏子お母さん」再次被真人宣於言語,是下の世界崩潰之際,兩人重逢在時の走廊之時。至此,夏子似乎已經沒了不想回去的念頭、也沒表現出對下の世界的不捨或留戀,欣然與真人攜手回到現實世界。前後兩件事、夏子的兩種態度之間——之間夏子根本沒有出場過——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在我看來,真人的救贖路線跟夏子的其實高度重合、或者說平行。真人是久子之子,是她生命的延續;夏子是真人的繼母、久子的妹妹,是她的另一種延續。後者對於旅程的需求同樣出於 “crisis”,這在她同時有關鍵期和危險期的意義:於前者是「要生孩子」,於後者就是「不想回去」——「這是一個充滿死亡與惡意的世界。」當她讓真人用手感受生命的時候,卻被「片山一良」所打斷——戰爭、火海——久子的死是夏子與真人共同的創傷,也是旅程共同的起點——怎能讓孩子生在這樣的世界呢?所以她要到訪「後—生命」的下の世界。


下の世界一直延宕夏子的露面。此時,真人來到霧子的船上,夜裡,目睹這樣的場景:鵜鶘捕食哇啦哇啦,使た們無法轉生為人;火美放出花火擊退鵜鶘。在此,前者是惡意、後者是善,是明白的、明擺著的事——


不過,花火不獨打中鵜鶘,也殺傷哇啦哇啦,於是真人大喊住手——這個行為,算是一種善或惡意?如果不是火美的花火,鵜鶘可能吃光哇啦哇啦,但這個守護行為本身含有傷害的成分與意圖;真人叫火美別再放火,能保哇啦哇啦不被燒死,卻必定使哇啦哇啦繼續被吃。


熱鬧過後,一隻行將入土的鵜鶘說出了「惡意」的理由——海魚不夠,吃哇啦哇啦也是迫於無奈。至此,「火美放出花火擊退鵜鶘」,這還能說是純粹的善嗎?「鵜鶘捕食哇啦哇啦」,是惡意嗎?這當然可以引出一些永不終結的討論。不過這裡的重點是,真(實的)人、善行,決不可能沒有惡意的面向——再善良也好,活著必然挾帶惡意——惡意連石頭都有。也就是說:惡意不是善的對立,而是作為它的一部分而存在。


這樣的話,「這是一個充滿死亡與惡意的世界」,就同時也是一個生命的、善良的世界,世界的眾生,忙著死、的同時也忙著生。於是,夏子從後—生命的世界盡頭轉身,以heroine的姿勢歸來,把孩子的生命與未來交託給孩子——沒有甚麼比這種義無反顧更迴腸盪氣了。


——這些結果雖然都出於真人的感悟,但我認為,真人的感悟大可同時看作是夏子的感悟,理由在於,夏子與真人在情節層面的關係,就像中文修辭上的正對對偶——兩人的身世同出一繫(久子),啟程(Departure)與歸返(Return)也大致共同。剩下的那一塊就是中間的啟蒙(Initiation)。夏子的「啟蒙」卻並未在幕前展開,如同一句意味不明的文言句子,幸而我們有真人作為字義已知的對句,通過對偶原則我們可以推尋夏子的心思。似乎唯有這樣,才能理解兩次「夏子お母さん」之間夏子的心路——從真人所一路來走的歷程。



4.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歷程的尾聲,火美、真人一起來見大伯父。我的塔時日無多,你必須用面前的積木砌出你的、豐饒、和平、美麗的世界,大伯父說。但是——這傷口是我自己砸的,是我的悪意の印,真人回答,我要跟夏子お母さん回到我們自己的世界。你真的要回到那個戰爭與火海的世界嗎?這時,配戴軍刀的鸚鵡大王出現了,他迅速地砌起了一個塔,但顯然搖搖欲倒,一氣之下他用軍刀把塔縱向地斬開——如同不留全屍的去勢(castration),大伯父因而消逝,而下の世界也旋即變成「昨日的世界」。


在我看來,與「世界」相等的塔是一個陳述句。這是一個安排設計好的、指定朝天的、phallic的世界之塔。塔消滅了,取而代之是一個關於「人生」的疑問句——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開放式問題,答案是「非一」的、可以朝任何方向展開,不像塔,非向上不可;不像phallus,只容許一種結局。


真人拒絕了一個世界,是拒絕了一個「經驗機器」(experience machine),也是因為,活成怎樣,關鍵本來就不是在於「世界」怎樣,而是在於我們自己怎樣、想自己的「人生」怎樣。所以,即使(作為假設)這趟奇幻之旅及往後的一切都「只是」真人砸壞了腦子之後產生的幻覺也好(L同學就稱這電影為「大麻之作」),都無所謂——至少,「我」仍然在一個形態如河的「世界」裡流變不居地活著、適應著,而不是居於一個已被宣判完成的(象牙)塔內——管它是存在或虛無!即使這是一個(充滿/本身就是)「詐欺」的世界也好,人生的一步一腳印,就是一花一世界,真實不虛。


我擁有的不多,只有我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略大於現實世界,「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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