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病率百萬分之四的罕見病,讓我登上了《自然》繫列期刊

夏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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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二十歲出頭的我被診斷出了癌症。因為類型太過罕見,全美排名第二的肿瘤医院的醫生主動聯繫我,希望我能提供研究樣本。

一覺醒來,窗外是澳門航空站。陌生的環境讓我有些發懵,我站起身,左腿卻徑直杵在地毯上,疼痛一陣陣的襲來。我這才意識到,幾年前的那場截肢手術,已經讓我失去了左小腿。


  一間極簡風裝修的房間,四周的墻壁是裸露的水泥墻,茶幾上散亂的擺放著吃剩下的涮羊肉和茼蒿等食材。我剛在同學宿捨吃完火鍋,現在正在和大家一起打狼人殺。


  當法官讓大家睜眼的時候,抽到狼人的我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體,左腿碰到了茶幾的桌腿。一陣劇痛傳來,就好像有人用球棒猛烈的擊打我的腿部一樣,我疼的直皺眉頭。大家都在關註著發言的人,沒人註意到我的異常。


  這併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疼痛,左腳腳踝往上十公分左右的區域,一旦被磕碰到,就會傳來鉆心的疼痛。我兩年前曾經去校醫院看過,醫生摸了摸,認為是肌肉勞損,不用特別在意。


  然而此時異常的痛感提醒著我,這併不是普通的肌肉疼痛。首先是痛感的等級比其他區域都高出不少,其次是一般的肌肉酸痛早該恢復了,我的左腿卻遲遲沒有完全康復。


  我決定去大醫院看看,掛了神經肌肉科的號。醫生給開了辣椒堿乳膏,我抹了一個療程還是無效。我還做了彩超,影像報告上寫到:


  左小腿後側中下段深層肌群內可見不均質低回聲腫物,範圍約15x6.2x4.0厘米,邊界不清,形態尚規整,其外方緊鄰腓動脈,其深面骨皮質尚光滑。CDFI:腫物內部及周邊可見血流信號。PW:可探及動靜脈頻譜。


  我當時還沒意識到這段充斥著醫學術語的描述隱藏著多麽大的危險。醫生的建議是接受進一步的檢查,讓我去做核磁共振。結果出來了,和彩超的報告大同小異,但多了更多的細節和更多的醫學詞匯。醫生拿著片子和我說了什麽,我現在只能記得兩個關鍵詞,「不好」和「活檢」。


  雖然做了很多檢查,但醫生還是無法明確的告訴我得了什麽病,只說懷疑是腫瘤。我拿著檢查結果找到了一位即將退休的老醫生,他仔細的端詳著我的左腿,說「看到了腫瘤增長的跡象。」


  我研究生在讀,暑假就快結束了,距離開學只有一周的時間。所以我問他,這種病嚴不嚴重,如果不嚴重的話,我想先接著上學。


  老醫生嚴肅的看著我說,「建議妳馬上辦理休學,趕緊治病。」


  雖然許多跡象都錶明此番兇多吉少,但我去醫院拿活檢結果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麽大問題。老醫生的助理建議我在朋友或者親屬的陪同下過去,由於我在外地上學,就叫了個朋友陪我去。秋高氣爽的天氣,朋友還帶了飲料和零食,就跟郊遊一樣。


  老醫生沒有來,護士拿來了結果,我看到了一個詞——「癌症」,腦子瞬間懵了。我一般連感冒都很少得,一年也就一兩次,卻突然查出了這麽嚴重的病。報告中還出現了其他一些詞,比如「骨肉瘤」,「化療」之類的,但我已經喪失了理解能力。


  護士看到我懵懂的樣子,給了我一個擁抱,讓我堅強起來。我茫然的看了看朋友,她拍了拍我的背,但不知道說什麽好。


  走出醫院,映入眼簾的還是熟悉的街道,秋風輕撫樹梢,幾片黃葉飄落。但在我的眼中,世界已經變了,無論是街景還是地上的落葉,一切都無比的陌生。


  我的主治醫生是一位更年輕一些的腫瘤科醫生,主要負責乳腺癌的病患,也負責像我這樣的骨肉瘤患者。她的診室的墻上貼著乳房的構造圖,估計平時來這裏的大部分得的是乳腺癌。


  主治醫生給我講解了詳細的治療方案,我才得知這種病確切的名稱是「橫紋肌肉瘤」。肌肉細胞有兩種,分別是控制非自主運動的平滑肌細胞,和控制自主運動的骨骼肌細胞,橫紋肌肉瘤來源於骨骼肌細胞。因為骨骼肌細胞分佈在人體各個部位,所以橫紋肌肉瘤也可以發生在任何部位,根據臨床數據,發生在肢體的機率為20%。


  長在小腿的橫紋肌肉瘤最具侵襲性,可在數周內從小包長到棒球那麽大。除非壓迫到了周圍的神經,腫物一般沒有任何痛感。雖然腿部橫紋肌肉瘤常常會伴隨腹股溝淋巴結腫大,但我的淋巴結沒有腫大的現象,也沒有遠端轉移。


  醫生說我的腫瘤分期是IV期,屬於癌症晚期。


  我需要先接受一段時間化療,評估一下療效,再考慮繼續化療或者外科手術。因為我身體條件還算不錯,所以給我開了劑量偏高的化療藥。用藥包括長春新堿,伊立替康,順鉑和紫杉醇等等。我還不到三十歲,醫生建議我化療之前先做生育保存。《生活大霹靂》第一集,謝爾頓和萊納德來到高智商精子庫,想要用得到的補貼換取有更高下載速度的分式T-1寬頻。看得時候只覺得好笑,從沒想過我也會出現在生育保存機構。


  化療開始了,各種顏色的輸液袋輪番被掛在架子上,大部分是為了保護臟器不被化療藥物摧毀,真正的化療藥物其實不多。午餐的時候,我的胃口還不錯,點的外賣都吃完了。


  下午四點多,化療剛結束不久,我像往常一樣把葡萄放進榨汁機,制作了一杯果汁。葡萄汁入口的瞬間,我才發覺不對勁。嘴裏品嘗不到葡萄的酸甜,而是充斥著一股子金屬味兒,就像在喝融化的鋼管。我只喝了一小口,就把果汁倒了。


  化療的作用是殺死體內不斷分裂的細胞。由於無法區分惡性增生和良性增生的細胞,比如白細胞和頭發根部正常分裂的細胞,化療的藥物會把這些全部殺掉。


  化療第二周,我開始掉頭發,即便把頭發剪到最短,每天醒來還是能在枕頭上看到大把的頭發,眉毛因為長得慢而幸免遇難。我端詳著鏡子中只剩下眉毛的臉,就好像看到了《魔戒》裏的格魯姆。


  化療的副作用不止脫發,那段時間我極度的疲勞,有一次我自己在家,朋友給送來了晚飯,床和門的距離不到五米,我卻沒有力氣從床上起來去開門,朋友只能放到門口。幾小時過去了,飯菜已經放涼,我還一口都沒吃上。


  我的白細胞指標只有0.51000/mm3,正常是4-101000/mm3。為了增加白細胞,我需要經常去醫院打升白針,讓骨髓加班生產白細胞,但這會造成我的關節疼痛。我沒有力氣起床,躺著又渾身疼痛,深刻的體會到了「坐立不安」這四個字的含義。


  伊立替康的英文是Irinotecan,國外的醫護人員玩兒起了諧音梗,叫它Iruntocan(我跑嚮罐子),意思是這款藥會導致腹瀉。但我化療過程中很少出現腹瀉,記憶中全是便秘的痛苦。經常坐在馬桶上很長時間卻沒有進展。在《生活大霹靂》第十季第二十三集中,謝爾頓曾說「IsatandIsat,buttonoavail」(我久坐馬桶,但徒勞無功),我對他的臺詞感同身受。


  針對我的症狀,護士也給了一些護理建議。比如化療期間每天至少喝2升水,因為化療藥物對腎臟和膀胱有害,需要多喝水來排出體外。還給我開了紓解骨頭疼痛的氯雷他定,治療便秘的番瀉苷和聚乙二醇等。我也在網上搜索了相關的護理知識,有人提議避免吃喜歡的食品,因為化療期間惡心反胃,會導致以後再也不想吃那種食品了。


  如果說第一個療程就像《黑神話:悟空》裏虐哭無數新手玩家的虎先鋒,那第二個療程就是連老玩家都很難打過的毒敵大王。此療程的化療藥物具有神經毒性,副作用更加兇險。做了一繫列身體指標的檢查,開始化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11點。由於給藥的間隔必須是24小時,我每天晚上都會被護士叫醒輸液,淩晨多次被叫醒換藥,早上6點還要抽血。化療的副作用加上睡眠不足的疲勞給我帶來了雙倍的打擊。


  過程雖然痛苦,但化療可以殺死癌細胞的希望支撐著我。好不容易結束了化療,又做了一次PET-CT掃描,用來和化療之前的情況做對比,以便判斷化療的療效。


  「腫瘤非但沒有縮小,反而增大了。」醫生無奈的說。


  「那就是說必須得手術了?能做保肢手術,只切除腫瘤麽?」我忐忑不安的問道。


  醫生片刻的猶豫,已經透露了答案。腫瘤太大了,無法在不影響動脈的情況下切除。就算是勉強做了保肢手術,其實還不如戴著假肢來的靈活。雖然是為了治病而不得不採取的措施,但我還是很難接受即將失去肢體的現狀。


  手術那天早上,外科醫生打來電話,叮囑我按時到醫院。到了之後,我患上了病號服,護士在我的左腿上貼上了標簽,大概標記出了截肢的位置。我之前看網上的介紹說,膝蓋以下的截肢需要2-3小時,醫生告訴我只需要1-1.5小時,比預想的時間短的多。


  醫護人員先是讓我到一個房間裏面掛上點滴,然後在我的大腿上插上管子,用於輸送阻斷神經的藥物。然後我被推到手術室,打了全麻就完全沒有意識了。醒來已經是手術結束2小時後的恢復室,因為麻藥的作用整條左腿都失去了知覺。


  我特別想吐,嘴唇也幹的厲害,護士放了一小桶冰塊在我的床邊,想吐的時候我就咀嚼冰塊。主治醫生下班後特意來病房看我,給我幹裂的嘴唇拍了一張照,說是記錄一下手術的副作用。


  「最難的一關算是挺過來了,妳對截肢這件事還覺得後悔嗎?」主治醫生問我。


  「手術已經做了,腿也不會長回來,後悔也沒用了。」我氣若遊絲,勉強擠出這句話。


  「我還是認為截肢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主治醫生說。


  術後第一天晚上沒怎麽睡,一睡著就會被惡心的感覺弄醒。第二天惡心有所好轉,但是左腿開始痛了。在床上躺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左腿還打著石膏,翻個身比登天還睏難,導致我的背痛越來越嚴重。


  有時候我也會感覺到幻肢痛,覺得已經不存在的左腳有針紮般的痛感,傷口有時感到無數只螞蟻在噬咬,有時感到像被火舌舔舐。推理小說作家島田莊司寫過一本叫作《幻肢》的小說,遭遇車禍的絲永遙無法接受男友神原雅人死亡的事實,失去戀人就像失去肢體一樣,讓遙患上了「幻肢痛」,只有在幻覺中看到雅人的時候才能稍稍紓解。


  我有一個學醫的大學部同學,給我發來了幻肢痛的相關論文,這種症狀的成因是大腦嚮缺失的肢體發送了信號,卻得不到正常的反饋。有一種治療方式是使用「鏡箱」裝置,其原理是將鏡像中正常肢體的信號傳導給大腦,達到放鬆神經、減輕疼痛的效果。


  具體操作的時候,醫護人員會拿來一個箱子,裏面用一面鏡子隔開了內部空間,我把左腿殘肢伸進鏡子的後面,右腿放在鏡子的前面,給左腿下達彎曲等指令,同時右腿依照指令做出相應的動作,鏡中看起來就像是左腿還在正常工作。


  不過幻肢痛比手術之前預料的輕一些,過了幾天就基本消失了。更難熬的其實是在床上躺著不能翻身,晚上要一直保持一個姿勢,躺著感覺比跑馬拉鬆還纍,只有吃了安眠藥我才能勉強睡一會兒。


  手術十天後去醫院復診。護士用一個轉輪切開了石膏,我看到傷口腫的特別大,而且還在流血。不知為何護士卻說傷口恢復的不錯。因為傷口還沒完全愈合,所以不能拆線,要等一周之後再去檢查。護士只是簡單包紮好了傷口,也沒有用任何消炎或者止血的藥物。


  我12月5號做的截肢手術,12月22號去第二次去復診,護士說傷口已經長好,可以拆線了。我看著護士把一顆顆鋼釘從傷口那裏拆了下來,一共拆下來二十幾顆。拆的時候基本不會很痛,腿部一直是麻酥酥的感覺,不過偶爾還是有一兩個鋼釘長在敏感的地方,痛感更強烈一點兒。


  就在我以為最煎熬的時段已經過去的時候,才發現拆線併不是結束,只能算是結束的開始,因為之後要度過漫長的恢復期。朋友幫我聯繫到了一位汶川地動的幸存者,他也經歴過截肢,可以給我分享一些經驗。我記得他告訴了我假肢的品牌主要有奧托博克,奧索等等。


  術後20天左右,我來到假肢診所,假肢師做了一個腿部審查,根據我經常做的活動來設計假肢。大約一周後會給我的腿建模,再過一周做一個臨時假肢,讓我試試合適不合適,合適的話就會給我做一個最終使用的假肢,整個過程大概需要1個多月。


  我的手心和腿上本來就容易出汗,帶上假肢後更是捂得難受。由於殘肢和假肢腔經常發生摩擦,殘肢時不時的會腫大,流血。我和假肢師反映了這些問題,他在假肢腔上開了幾個洞,幫助紓解腿部的壓力。隨著腿部逐漸消腫,我不斷需要配新的假肢,前前後後一共配了四五副。


  適應假肢的過程漫長而艱巨,我嘗試苦中作樂,讓假肢師在假肢上印上皇馬俱樂部的圖案。我從十年前開始看球賽,一直都是皇馬的球迷。瀏覽論壇的時候,偶然看到有人分享說給皇馬俱樂部寫信可以得到明信片,我就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給俱樂部發了一封郵件,併附上了我的病歴,希望得到一張C羅的簽名明信片,在精神上激勵我克服截肢帶來的挑戰。


  很快就收到了電子郵件回復,讓我把病歴通過傳真發送過去,我雖然照做了,但很快就忘了這件事。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份快遞通知,我下樓去拿,看到一個厚厚的包裹,上面蓋著西班牙的郵戳。我迫不及待的拆開,裏面果然有一張C羅的簽名明信片,還附帶了一件皇馬的球衣。還有一封信,信中對我的支援錶示了感謝,同時鼓勵我堅強的面對病痛。我後來才知道,通過加入皇馬會員的方式,也可以得到明信片,所以我果斷加入了會員。


  兩三年後,我已能夠正常的走路,有時甚至會忘記假肢的存在。有一次我在澳門住賓館,距離航空站很近,房間外面能看到起落的飛機。早晨起來,陌生的環境讓我有些茫然無措,想都沒想便站起身要去衛生間洗漱,結果左腿結結實實的杵在了地上,疼的我好幾天都無法正常走路。


  癌症及其治療過程不僅僅影響腿部,給我的整個身體都帶來了巨大的副作用。我從小就有喝牛奶的習慣,現在卻變成了乳糖不耐受,喝點牛奶就腹脹,我還得過帶狀皰疹,口角炎等炎症,飲食方面要特別註意,不然就容易引起發炎。


  疼痛不堪的時候,我常常會想如果當初選擇不治療會不會少受一些苦。任由病情發展,雖然腫瘤還在體內,但起碼當時除了磕碰會痛之外沒有其他症狀。而且即便經歴了治療的摺磨,醫生也無法保證這些手段的效果。


  主治醫生曾提到橫紋肌肉瘤的發病率只有百萬分之四,而且大多是童子,成人發病率很低,我得的這種腫瘤分型則更加罕見,所以聯繫到了位於紐約的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的韋克斯勒醫生。韋克斯勒醫生是橫紋肌肉瘤領域的權威專家,他希望獲得我的活檢樣本用於研究。紐約州法律規定,獲得樣本之前必須本人同意,所以我和韋克斯勒醫生通過電話。


  韋克斯勒醫生的團隊把研究結果發錶在了《現代病理學》雜誌上,這本雜誌當時隸屬於出版了著名的《自然》雜誌的自然出版集團,2023年轉到了愛思唯爾出版公司旗下(《福爾摩斯探案集》中華生經常翻看的《柳葉刀》也是由該機構出版),在病理學期刊中排名第五。


  這篇論文專註於具有MYOD1基因突變的梭形細胞/硬化性橫紋肌肉瘤,也就是我得的腫瘤所屬的亞型,總共有30例患者樣本。雖然樣本不多,但這已是截止論文發稿時樣本量最大的一批。文中有一張錶格,詳細記錄了我們這批患者的年齡,性別,基因突變,治療措施,以及隨訪時間,還有目前的現狀。我做夢都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上」了一次頂級醫學刊物。

後續隨訪的中位數是28個月,55%的病例出現復發,68%的病例在最後一次隨訪的時候已經過身。論文指出,這種亞型的腫瘤和其他類型不同,對不同治療手段的回響率都很低,預後很差,提出可以把MYOD1基因突變劃分為單獨的一個判斷預後的標記物。


  這些冰冷的數字,就像一群冷酷的黑幫成員那樣把我逼到了死角。為了紓解沈重的壓力,我通過沈浸在遊戲中來逃避現實。癌症中要不斷的闖關,也像是一場遊戲,只不過沒有人是主動進來玩兒的,都是被動的邀請制。得了罕見病的病人就像是VIP玩家,遇到的關卡會更加的與眾不同和緊張刺激。我們能做到,也許只有像《黑神話:悟空》裏一句臺詞說的那樣:放馬西行,直面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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