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色电影到艺术创作：那些乳腺癌女性的情欲与情绪

别的女孩：疾病自有隐喻。病，意味着精神或躯体存在不为人所乐见的变化。某项基于医学科学的定义，能够将一个人（或 Ta 的某一部分）驱逐出 “正常” 的行列。人人皆有可能生病，也就意味着人人有可能滑落于 “正常” 的基线之下。

“疾其正常” 专题持续关注那些被主流定义为 “病” 的人群。TA 们有的是多动症或自闭症酷儿，有的是进食障碍女孩，有的是多次进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 TA 们或多或少、主动或被动地过着被疾病所定义的生活。TA 们值得被看见与被听到。如果你也是其中一员，欢迎你发出自己的声音：biedegirls@yishiyise.com。

小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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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腺癌患者的人生困境，绝不止 “脱发” 与 “生存”。

有人为失去的乳房而困扰，有人为性欲的减少或增强而困扰，有人在治疗结束后开始怀疑生命的价值，为此而困扰。 

刚刚过去的十月是 “乳腺癌防治月”，我采访了两位曾患乳腺癌的英国女性 Rebecca Stewart Yu 与 Adriana Ford。前者是一位情色电影工作者，后者是 Breast Cancer Art Project 创始人。她们在直面过癌症后，以不同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出那些乳腺癌患者鲜为人知的心境。

“当你被确诊成癌症时，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死亡、是惊恐，而不是性。” Rebecca 对媒体说。但在确诊后的日子里，性生活却超越欲望、享受，成了她 “心理上的必需品”。 

2019年，28岁的 Rebecca 在生日前几天被确诊为乳腺癌。她生在英国，长在西班牙，没有相关遗传病史，生活健康规律，确诊前几周还跑了半程马拉松。乳腺癌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头上，她不敢相信。 

2020年初，她开始接受治疗。医生告诉她，接下来的药物治疗和化疗可能会造成脱发、食欲下降等问题。如医生所说，这些现象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她也接二连三地接受了，甚至觉得自己真正开始脱发时，反而没有预计中可怕。 

但有一点医生没提到、Rebecca 也没想到的问题，贯穿了她的确诊、治疗与康复，也成为她当时最大的疑惑与困扰：自己不太稳定的性欲望。 

“癌症后，性让我的生活超负荷了” 

“癌症确诊的消息像个催情剂。” Rebecca 对媒体回忆道。

在确诊后的前几个月里，Rebecca 的性欲被放大了许多，“像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

那时候，她的生活突然间被药物、针头、医院、扫描和无尽的会诊填满。当身体被反反复复地拿来检测、治疗、观察时，Rebecca 感受到的不仅是疾病带来的不安，还有精神与肉体的脱节。这时，性快感和男友的亲热能让她重新找回自己与身体的联系，感觉自己还有能力获得快乐。

“当你开始面对自己生命的终结时，就想要通过各种途径来表达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性就是其中一种途径。” Rebecca 说，“我感觉我好像在吸取伴侣身上的能量 —— 钻进他的身体里，牢牢地依附在他的那份健康与坚固之上。”

当治疗进入第三个月，Rebecca 开始出现体能下降、阴道干涩、阴道痉挛等问题。同时，药物扰乱了她的激素水平，夺走了她的月经，还冲淡了她的欲望与热情。这种失去欲望的感觉让她很不安。

“就像是我最后的避难所也被夺走了。”

精神上对性强烈依赖，生理上却对性产生了排斥与无力感，这种矛盾的关系让她觉得身体成了自己的敌人。她向医生求助，但医生很难给出具体的建议。 

“医生说，这应该是正常反应，但很少有病人在这方面提出求助，所以他们也不太清楚我应该怎么办。” 

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Rebecca 与伴侣决定暂停性生活。

《Wash Me》的诞生：信任，还有时间，让我找回自己的身体

最初一段时间，Bebecca 感觉很失落：“生理上我并不想要性生活，但我还是会想各种办法去强迫自己。”

但当她意识到这些影响无法被克服时，Rebecca 选择给自己耐心与时间，用其他方式获得亲密感，比如亲吻、拥抱。手术后的几周，男友还会帮带着伤口行动不便的她在浴缸里清洗身体。

正是男友在沐浴过程中细心、温柔的触摸，重新唤醒了 Rebecca 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借着今年十月乳腺癌防治月的契机，在 Erika Lust Films 做制片人的她提出了电影 Wash Me 的选题。 

Erika Lust Films 是一个从女性视角出发拍摄情色电影的工作室，创始人是女性情色电影先锋，著名的瑞典电影人 Erika Lust。Erika 接受了她的选题，并让她担任导演。《Wash Me》是 Rebecca 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发布于工作室的网站之一：XConfessions官网。Erika 称《Wash Me》为 “史上第一部以乳腺癌为主题的情色电影”。

影片以 Rebecca 的亲身经历为原型，描绘了身患乳腺癌的女主在男友的帮助下，在一次沐浴时与自己的身体重新建立起联系的故事。影片中，经历了治疗与手术的女主，有几个月的时间没办法也没心情感受肌肤之亲。对外界失去感知与联结的她，身体和心情一样冷淡、疏离。

男友帮女主洗澡，小心翼翼地搀扶女主进入浴缸。男友轻柔、体贴的抚摸女主的身体：从脚趾到膝盖，从手臂到脖颈。在这种细腻的、充满感情的接触中，女主渐渐放松下来，久违的生理欲望也再次浮上心头。被治愈的不仅是生理欲望，还有身体、精神上的复苏。

“我想通过电影告诉大家，癌症治疗有可能给人带来性（sexuality）方面的影响。” Rebecca说。这和患者有没有性伴侣无关：这里所谓的 “性” 不止是男女间的关系，更是一种对的自己身体的承认、探索和满足。因此，Rebecca 在电影里给女主留出了更多的个人空间，来强调她与身体之间重新建立起来的亲密感，和 “找回身体” 后女主的感受。

当高潮结束，女主惊喜地说 “it’s back” 时，镜头转到了一片森林之中。在空旷、翠绿的林野中，女主一人躺在浴缸里。她慢慢坐起身，看到自己胸前的纱布不见了，一条长长的伤疤留在左胸的下沿。她抬起头，看到了郁郁葱葱、生长茂密的草木。而观众看到的，是她与自然共同生长的头发。

在身体被唤醒的这一刻，女主感受到了久违的生机。这份生机和眼前的大自然一样，磅礴、令人欣喜又充满希望。

《Wash Me》的上映引发了欧洲媒体的报道和大众的关注。有人在电影下留言：“我在这部影片里找到了性的真正意义：对彼此的关爱。” 有人感谢 Rebecca，说电影让她对自己多了一份希望。还有六十多岁的乳腺癌患者在广播里听到 Rebecca 的故事，放下了所谓的年龄禁忌、性别禁忌，向伴侣提出了自己的在性生活上的困境与期待。 

“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讨论的越多，专业人士就越能认识到问题的重要性。” Rebbeca说。

《Wash Me》把焦点放在了积极的一面。但 Rebecca 在拍摄前期走访乳腺癌患者时，发现大家的经历与感受，是一部电影远不能概括的。接下来，她准备从不同角度出发，为她们拍出更多影片。

亢奋的、阴暗的、温柔的，都值得被看见

除了 Rebecca 的电影，一个名为 Breast Cancer Art Project 的平台也在鼓励着全世界的乳腺癌患者用艺术表达自己的情绪。

Breast Cancer Art Project 创始人 Adriana Ford，三十多岁时在英国被确诊为乳腺癌：已经进入三期，癌细胞向外扩散出十厘米之多，影响到多处淋巴结。

Adriana 在确诊九天后就开始接受化疗了。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想太多，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接踵而至的预约、化疗、和手术上。

当第一阶段的治疗（active treatment）结束，她开始消化自己之前没空顾及的情绪：“眼泪、恐惧、生命的宝贵、生命的无用”，她在一个叫 “Arts for health enquiry into cancer patient experience” 的癌症项目网站中写道。

这个项目由英国卡迪夫大学发起。在一位艺术导师的帮助下，Adriana把乳腺癌带来的情绪倾注在了艺术创作上，最终完成了一幅画：Healing with Gold。

她意外地发现 “这个过程其实很治愈”。

创作与分享给 Adriana 复杂的情绪提供了一个出口。她觉得，如果别人也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去创作、去分享癌症带来的感受就好了。2017年，做完乳房重建手术的她利用休整恢复的时间在网上建立了 Breast Cancer Art Project。

平台筛选作品的标准只有两个：创作者是乳腺癌患者或以任何形式受到乳腺癌影响；作品能以电子形式呈现。

“包容性（inclusivity）是整个项目的核心。艺术水平、背景、技术技巧都不重要，全世界的创作者都可以投稿。整个项目是免费的。” Adriana 说。

网站里的作品来自患者、患者家属、与患者合作过的艺术家等等。作品的形式也各种各样，有画作、手工、照片、和乳腺癌相关的物件收集，还有雕塑等。大部分作品下面都有创作者的一段陈述。

英国的乳腺癌患者 Carol Pairaudeau 在手术结束后，用红色的透明塑料板记录了病友之间有趣的对话，以纪念彼此的支持与互相帮助。Carol 给作品起名为 “红魔鬼（Red Devil）”，因为他们化疗时常用的一种药物就被戏称为红魔鬼。据说它会导致患者脱发。塑料板被黑色头绳串联起来，Carol 说，头绳这东西，现在也用不上了。 

来自加拿大的 Liv James 画了一幅画，红色的眼泪从红发女人眼里涌出来。这幅画叫 Bloodbath。Liv 身边已经有四个人因为乳腺癌离世了，她自己也在努力不被乳腺癌夺去生命。她说这个疾病反映出了很多问题：医生不教人怎么观察乳腺癌特征，黑人女性的乳腺癌死亡率太高，没人告诉大家男人和年轻人也有可能得乳腺癌……

出于版权与隐私，我们就不在这里放患者的个人作品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去 breastcancerartproject.wordpress.com 浏览。

坚强、重生、阴郁、黑暗、反叛、平和、轻柔……这一副副作品中表达出的完全不同的情绪，都来自乳腺癌患者。  

“我觉得大家应该意识到，每个乳腺癌患者的病情都不一样、治疗方案不一样、副作用不一样、心路历程也不一样。大家癌症之后的生活也不一样。” Adriana 说，“有人一开始诊断结果是一期，接受了治疗，效果也很好，但几年后复查就四期了。”

乳腺癌患者无法被定义，但总有人能从别人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感同身受。

“沟通与讨论固然重要，也无法替代，但艺术的力量也很强大，它能从另一个角度连接人与人。” Adriana 说。当更多的情绪被看见，更多的感同身受也就随之诞生了。

后 记

到目前为止，乳腺癌仍是女性中最常见的恶性肿瘤。世卫组织的数据显示，2020年确诊乳腺癌的女性，全世界有226万例，中国有41.6万例，占全国女性癌症确诊病例的近20%。但相对于其他癌症而言，乳腺癌患者的存活率较高。目前美国乳腺癌患者的存活率为90.2%，中国为83.2%。庞大的确诊数字和高存活率，意味着有无数女性需要长期顶着 “病人” 的身份，在生存与生活之间周旋。 

“作为癌症患者，我有没有资格考虑性生活？” “伴侣身患癌症我还想和 TA 发生关系，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应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癌症？” 十年过去了，甚至更久，类似的困扰一直存在。它们很少被媒体拿来报道，而是在某乎或者类似 “好大夫健康网”  这样的平台，被隐秘地提出、小范围地讨论。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生存与坚强仿佛是癌症患者唯一能歌颂的主旋律，情欲、美丽、消极、愤怒似乎都被放在不为人知的暗面。但是，当你看到《Wash Me》收获的读者评论，看到 Breast Cancer Art Project 上来自世界各地的乳腺癌患者的作品时，你会惭愧于自己对于他人的理解是如此肤浅而漫不经心。作为被剥夺了一部分健康权利的人类，更不应该再被压缩任何表达的空间。

参考资料 

1. ‘Cancer supercharged my sex life – then completely changed how I view intimacy’, Tanyel Mustafa, Metro, 2021.10.08

2. Rebecca Stewart: “El càncer em va matar el sexe i n’he fet una pel·li eròtica”, RAC 1, 2021.10.08

3. Healing Through Art, Ashley P. Taylor, Cancer Today, 2018.05.02

4.http://xconfessions.com/film/wash-me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 作者：小全

// 编辑：赵四

// 设计：小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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