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人间鬼故事 · 第四天

不肯散去,不忍离去

関東老王
·
(修改过)
·
IPFS
外公晚年行动不便,常坐床边沉默望窗外。年幼时家境殷实,却因家族变故衰落。他子女众多,亲人各散。他曾被日军刺伤,洪中带家人漂泊逃生。晚年世界缩至一张床、一扇窗,记忆模糊,沉默不语。他去世时未能与我们团聚,成了我的遗憾。梦中他步履轻盈,现实中,他的身影停留在旧日光影中,久久不散。

外公的晚年,大多时候是坐在床边度过的。他的右手和右腿渐渐失去了知觉,行走不便,平日里就那样坐着,看着窗外的光线慢慢变化,不发一言。屋内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旧时光缓慢地漏着,洒落在他的皱纹里。

我每次去看他,都习惯性地问起他年轻时的事,可有些他已记不得了,或者是不愿再回想。时光吞噬的不只是记忆,还有他曾经的锋芒和倔强,只剩下一道逐渐淡去的影子,倚在窗边,伴着落日的余晖。

外公出差时拍的照片

外公十几岁便去了天津,在店里做学徒。他没细讲过那些年的日子,只是偶尔说一句:“那时候可比现在讲究。”我想象不出那个世界,只觉得像是戏台上的一幕,学徒们拜师,掌柜端坐堂前,规矩森严。偶尔吃饭时,他会开玩笑地说:“像你这样的话,学徒的时候早被赶出去了。”语气里带着点调侃,也带着点旧时光的沉重。那些掌柜、学徒、旧规矩,都成了故事,只剩下寥寥数语,在饭桌上讲给晚辈听。

他的家曾是村里的大姓,家里在天津开了铺子,日子宽裕。但一切在一夜之间崩塌——他的叔叔曾是国民党军官,后来因贩卖大烟被判了枪决。家族为了救人,变卖了天津的铺子,换了大洋,最终把人保了下来。可家道从此中落,成了贫农,风光不再。解放后,没受什么冲击,但过去的一切也再无踪影,像被洪水卷走的老宅,只剩下残砖碎瓦。


外公是家里排行老二,唯一的哥哥不知是夭折还是因故被人遗忘,从未被提起。他有个弟弟,一直留在天津,几乎从未回乡探亲。唯一一次回乡,兄弟俩因某件事吵了一架,外公气得突发心梗,大病一场,等康复后,腿脚便不再利索了。那个弟弟自此不再登门,而外公,也再没主动提起过他的名字。

他的妹妹嫁去了邻村,年轻时随夫去了广州。几十年间,也几乎没有回来过,只有外公和外婆偶尔念叨。母亲这一辈人还保持着联系,偶尔传来一些消息。后来,听说她去世了,外公坐在床头,哭得像个孩子。

他的人生里,有许多被掩埋的名字,像风干的字迹,被时间擦去,只剩下一点痕迹,隐隐可见。


年轻时,他的右腿被日本兵的刺刀扎伤,留下了一道拇指大的疤。多年后,逢阴天下雨,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没有抱怨,也不曾多谈,仿佛那些痛苦不过是命运的一部分,默然接受。

1963年,海河发大水,家里遭了灾。外公用枣树搭了个木筏,带着一家老小漂了出去。水涨得太快,后来干脆解开绳子,随洪水逐流了十几天,牛皮带都泡烂了。那段记忆,他也很少提起,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很难想象,他是否还能清楚地记得水流的声音,记得那些不知所向的夜晚,记得木筏下的黑暗漩涡,记得那种命运将人推向深渊的无力感。

我一个人漂流在外了很久,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也是那个漂在水上的人,随水而去,被过去的鬼影裹挟着。


刚退休回家时,外公还会下厨。他的蒜苔炒肉带着独特的青酱色,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味道。可后来,他行动不便了,灶台离他越来越远,他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张床,一扇窗,一个坐着的人。

农村的生活,丰富也单调,屋子里有光,院子里有风。起初,他还能晒太阳,后来,只能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光线慢慢移动。他的眼神随着时间变得空洞,记忆也随着光阴变得模糊,仿佛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世界。

我上大学后,寒暑假才能回家。他去世时是腊月二十七,我一直想让父母把他和外婆接来一起过年,但最终未能成行。那是我的遗憾——他离世时,未能在一家人围坐的年夜饭中,未能听到欢声笑语,未能感受到团圆的温度。

老家的胡同,过去是外公家的院落,如今两侧住着远房的亲戚。曾经的大院已经分散成了许多小家,亲人各奔东西。外公的一生,像是那座分崩离析的老宅,墙倒屋塌,空留荒草。

我很少做梦,只有那么一次,在清醒梦中见到了了他。他满面春风,身姿矫健,走在水上公园的林荫道上,牵着我。我知道他早已离去,但依旧恋恋不舍地追随。

梦醒后,我挤进东京忙碌的电车上班。脑海里真实的他,留给我的,仍旧是他依旧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窗外的光影变换,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一只鬼,盘桓在旧日时光里。不肯散去,不忍离去。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関東老王我是老王,来日本十年,蹉跎七年做研究,后转入电力交易行业。我写文章主要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的内容,治愈自己。
  • 选集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