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当活奴隶的人 2 一只有望载入史册的西瓜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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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手表一样,电车站的时钟显示十点一刻。

时间尚算充裕,可彭四耳却越等越焦躁,他手里正提着一只六斤重的西瓜。眼看车已经过去了两班,可约他的人却还没到。

如今早过了高峰时段,月台上的人并不很多,女的清一色和服,男的和服与西装对半开。四耳努力想从中寻出一个大概是学生装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四下张望间,不意被人从背后偷袭,一把勾住了头颈,惊得他差点西瓜落地。

“彭丧!阿害哟搞糟伊妈死!”偷袭者的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你才妈死了!”他转惊为嗔,要不是顾虑手上有瓜,他真恨不得给对方一个背包,“臭小子,你看看都几点了?还早上好?”

“哈哈,兄弟是陪你练练日文,”绕着他的脖子,对方转到他身前,“老古话怎么讲来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光你个头!”四耳用空着的左手一挥,削掉了对方的黑色学生帽,暴露出下面几乎剃成光头的脑袋,“我们去见的是中国人,练日文有毛用?”

“左贞堂是同胞不假,可你忘啦?他老婆小孩可全是日本人,”对方笑着拾起帽子,拍了拍灰,“呵呵,人家可听不懂你的‘早上好’。”

奇怪,左贞堂是中国文学界的大家,难道会不教他老婆小孩中文?何况,听说他的日本老婆还陪他在中国待了十年,几个小孩也大半出生在中国。要不是四一二政变,一家子人恐怕至今还住在上海租界。左的妻儿居然听不懂中国话?真是一大怪事……

正一头雾水间,第三班电车到了,四耳被他的学生装伙伴拖上了车。

伙伴名叫翼虎,是他的同乡发小。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从老家出来,到上海谋发展。三年前,翼虎先四耳赴日,说是官费修学。然三年学修下来,并未见他拿到什么学位,反倒是干起了留学经理人的行当,这趟四耳赴日便是托他做的安排。翼虎不仅帮四耳找到了经济的寄宿舍,帮他在日文补习学校报了名,带他吃带他白相,更是把他介绍给了留日学生界,为他这位旅日音乐家作了极尽热心的宣传,甚至,这趟还帮他跟左贞堂这样的大人物搭上了桥。对了,就连出门前看的那张《鑫报》,也是翼虎托人从国内寄来的,无非是为了让朋友开心开心。

热心仗义是翼虎一如既往的品质,真正叫四耳刮目相看的,是他这位老友士别三日,噢不,是“士别三年”的胆识。

对于此次东瀛之行,四耳心中本来不无顾虑:自己创作的歌曲差不多有十之七八是抗日的,虽说反对的对象主要是日本帝国主义,不是一般良善的日本人民,但将心比心,真要是让“一般良善的日本人民”知道了,人家恐怕也未见得欢迎他来。

出国是大事,出走到敌对国更是件天大的事体。在下决心之前,四耳不得不作了一番自我说服:

首先,日本人应该没那么容易捉到他把柄。他的那些“抗日歌曲”说是抗日,多拜租界的审查制度所赐,其实歌词里从来没出现过“抗日”二字。没有“抗日”,没有“日本”,没有“鬼子”,甚至连“杀敌”、“打回老家去”这样的字眼也没冒出过半次,最多不过是“拿起武器”、“前进”、“牺牲”和“血肉长城”。日本人凭什么讲这些都是“抗日”歌曲呢?

退一百步,就算日本人认定歌词里有抗日的意思,可这到底该怪谁呢?难道怪他这个曲作者吗?当然是怪庄雄,怪那几个写歌词的“支那文人”!四耳心中早有计议:就算真被日本军警找上,自己也大可推得一干二净,跟他们说中国歌都是先谱曲后作词,自己只负责写曲子,根本没法管曲子被人填上了什么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歌词。“你们讨厌庄雄?哈哈,正好,我也要找这老小子算账,好好算算他擅自填词盈利,侵犯我音乐版权的账!”

也许,自己想多了也说不定。日本毕竟是文明国家,虽然地方比中国小,可人的气量未见得像中国人那般狭小。就拿左贞堂来讲,他当年在国内不也是天天闹革命,天天骂帝国主义吗?四一二至今,他逃到日本都快十年了,也没见日本人把他和他家人怎么样。当然,这和左本人的谨慎也不无关系。听说左氏这几年一直太平度日,跟中日两国的左翼社团保持距离,不再像过去写那些革命、反帝的文章,而是转行当起了职业学者,专门研究金石文物……

总之,到了日本只要小心做人,规矩度日,别去那些“敏感聚会”上抛头露脸,以老前辈为榜样,少问政治,专心研究艺术,想来应当不致有大碍。带着如此这般的觉悟,两个月前,四耳正式定下了赴日的行程。

然而甫一到日本,老朋友就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四狗子,你想多了吧?

翼虎的胆子实在太大了!这小子非但积极参加国民政府举办的留学生反日集会,就连左翼社团的各种反帝活动也几乎是一次也没落下。非但左右通吃,还是在日本警视厅的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四耳被骇坏了,唯恐交友不慎,引火烧身。

火并没有烧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四耳惊奇地发现:他发小非但和左右翼华侨很熟络,就连东京的警察和宪兵也和其人颇有交情。这些“日本帝国主义的鹰犬”貌似对华侨的反日聚会听之任之。只要你关起门来搞,别上街闹事,他们就不予干涉,有时甚至还派人在会场周边站岗放哨,也不晓得是监视还是保护。太神奇了!这到底搞的哪门子鬼?

四耳终于忍不住放下艺术家的身段,移樽就教于发小。

“哦,工作需要嘛!”翼虎挠了挠板寸脑袋,“要不是各方各面都有交情,我怎么当好这个留学经理人?”

如此敷衍的回答自然难以令四耳满意。在他连番旁敲侧击软磨硬泡之下,两瓶无料上等清酒下肚后,他老友到底是吐了真言:

“兄弟,论文艺,没得说,你是行家。但要是论国际关系么,老实说,你还要多下点功夫啊!我问你,中日之间就算是真要打仗,打大仗,实际上又能打多久?一年?三年?五年?就算打他个十年八年,不管打出个什么结果,到头来终归是要停战的。妥协与合作才是现代国际社会的主流。打打停停,打打谈谈,边打边合作也是大有可能的。你想,不管是和谈,还是合作,中国方面总得靠人来谈吧?靠哪些人来谈?当然是靠有跨国背景的人喽!哈哈,到头来还不得靠我们这些人?日本人比中国人更有远见。你在他们眼前适当闹出点动静,只要分寸拿捏得好,他们非但不会加害你,反而会重视你,怀柔你,当你是个人物,有外交上的价值,真到了关键时刻……呵呵,兄弟你是聪明人,还用得着我多讲么?”

原来如此!……醍醐灌顶之余,四耳又生起了新疑惑:印象中,他这位老友从小是个行动派,从来是先动手后动脑,更多是以动手代替动脑,要悟出上面那番精深的道理,恐非这家伙独力所能及。莫非……莫非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继续追问之下,翼虎最终是道出了高人的名讳——左贞堂。

“怪了,他赞成你们反日,他自家为什么不反?”四耳质疑道。

“人家到底是有个日本老婆,有许多事情都不大方便做,呵呵,”翼虎越笑越贼,“而且他年纪也大了,精力慢慢地就跟不上了,所以才要多拜托我们年轻人嘛!”

不管怎么说,左氏这样的人物是值得一见的。更难得老前辈主动相邀,自己又焉有不去之理?对方是现役大文学家,自己是未来的大音乐家,这次会面指不准就是历史性的!就好比孔子见老子,杜甫会李白……

回想间,只见电车已驶出了东京市区。窗外时而是起伏的山峦,满栽着苍翠的树木,时而是整齐的田野,明媚的阳光下禾苗正在茁壮成长。铁道两侧还布满了五颜六色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列队起舞,竞相献媚,仿佛在热烈欢迎某位贵客……

此行不但要有利,更要有礼有节。记得孔子见老子的时候,好像是送了老前辈一对风鹅。至于杜甫拜会李白么,后者是个老酒鬼,不用讲,一壶好酒的见面礼怕是免不了的。只是,送鸡鸭鱼肉已经不流行了,听说左贞堂也不怎么好酒。为效法先圣先贤的遗风,兼为了与时俱进,四耳思量再三,特地挑了一件时令好礼,也就是眼下正被他抱在怀中的大西瓜。

别小看了它。这可不是普通的西瓜,它来自九州岛,是新上市的贵族水果,在左贞堂居住的市郊可不容易买到。这六斤重的一只花了四耳一圆五十钱日币,足足抵得上一整块银洋呢!四耳自信,比起孔老的风鹅、李杜的美酒,他这只西瓜实在不遑多让,谁敢说它就没有万古流芳的价值呢?

载着这份“留取西瓜照汗青”的觉悟,电车终于是到了新丸子站。

出了车站,但见斜对面的田野中赫然耸立着一座新建的现代化建筑。那是新丸子舞蹈场,东京市郊炙手可热的冶游圣地。听说里头不仅有的是职业舞女,更是时常有女学生、女教师、女文员乃至护士、巫女兼职客串。只是如今时间尚早,尚未开门营业。

沿着乡间公路,两个人又走了大约一公里,这才到了位于风化区边缘的左宅。

左宅是一套五间屋子的曲尺形连体平房,屋前有一片菜地和一个小花园。乍一看,与日本寻常的富农之家没多大区别。

略感失望之余,四耳也对手中的西瓜又多了三分信心。

屋前两个小孩正在玩耍,一见他们来,抢着冲进屋子大喊:

“噢家丧——翼虎噢泥酱来了!”

从屋里出来一位半老徐娘,一身绸缎青花和服,梳传统高髻,戴一头珠翠,脸上精心化了妆,脖子敷了白粉,很好地遮住了电车路,确实尚存几分风韵。

一见到她,翼虎立刻满脸堆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噢克丧”“噢克丧”地叫个不停。

初来乍到,四耳也不免有样学样,例行缛节。

一番“哟露西咕”之后,两人才被允许进屋。

穿过玄关和长而曲折的走廊,妇人领他们一路来到了五间屋子中最深最幽静的那间。拉开木门一看,果然是书房。

一名身着灰斜纹和服的中老年男子正倚案几而坐,翻阅着一张《朝日新闻》。

放下报纸,转过脸来,没错,正是左贞堂!和国内前些年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光额角,大包头、金丝边圆框近视镜,差别无外乎额际线高了些,包头多了几缕白发,眼镜镜片的厚度也更接近啤酒瓶底了,一言蔽之,他更老了。

“这么看来,阁下就是彭四耳君……”左贞堂慢慢站起身来,声线柔软中带着一股独特的劲道,“……国内那位声名鹊起的爱国音乐家?”

“不敢当不敢当……”四耳心中一阵狂喜,尽全力自持,方才勉强不大形于色,“……左老的大名如日中天(也就是快走下坡路了),爱国青年万人景仰(唱我歌的爱国青年没十万起码也有八万),咳咳,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你敬我一尺,大不了我也还你一尺)——”

括号里的心声当然只能在心里说。总之,浅浅鞠过一躬后,他奉上了九州岛西瓜。

“这倒真是件名产,”从人看到瓜,再从瓜看回到人,左氏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彭君太客气了,还劳你亲自送上门来。”

“哪里话哪里话”的同时,四耳照着对方的指示,把六斤重的薄礼放在了案几上。

主宾双方落了座。

寒暄之余,四耳慢慢看清了所处的环境。

这间书房确实很不小,面积至少有八张榻榻米。布局上也颇具气度。书架共有两大排,全是四层雕花,一大排放线装书,一大排放西洋精装书。仿佛这些还不足以显示主人的学识和品位,屋内的各个空闲角落还装点着一件件精美的古玩:青铜鼎、殷商甲骨、各色玉器、青花瓷瓶……比各色“文”物更显眼的是一件“武”物——一把装饰华丽,古色古香的东洋刀,正被安置在左贞堂背后的红木刀架上。虽说左氏曾担任过北伐军的少将参议,不过毕竟只是文职,而且早已退役多年。在四耳看来,这把武士刀未免不伦不类,多少破坏了整间屋子的文气。上士杀人用笔端,只有下士才会舞刀弄枪。看来大名鼎鼎的左贞堂也不过如此,自己对他的尊敬貌似有点过头了。

四耳当即调整策略,渐渐敛起笑容,变出庄重之态。

这招果然奏效。短暂的谈笑后,左贞堂先打发翼虎出去陪他小孩玩,又用日语嘱咐他老婆去厨房煮上一壶好茶。木门再度拉上后,整间书房里只剩下了主宾两人。

从对方益发严肃的神态中,四耳嗅到了味道:左氏不是有要事向他咨询,便是有要务与他相商。小老儿毕竟去国太久了,国内难得有杰出的人物来访,不啻于久旱逢甘霖,叫小老儿如何不恭谨对待?弄不好还当他彭四耳肩负着什么“特殊使命”呢!要真是如此,唉,自己该如何向对方澄清呢?

正忐忑烦恼间,却见左贞堂再度站起身来,挂着极尽恭谨的表情,竟对着来客鞠了一个四十五度以上的躬!紧接着道:

“彭君,你真是个伟大的音乐家!我必须向你致谢——”

四耳惊喜交加,但终究是惊更多一点,惊得他呆坐在榻榻米上,一时间不知所言。

老前辈俯视着他,如诗人般继续抒发着感佩之情:

“你的歌岂止是歌?

我分明听见,

那是祖国对我的召唤。

安居异邦的游子啊,

快快归来吧!

异邦岂容你安居?

纵她容你安居,

我亦绝不允许!

我让我的歌者谩骂她,

我让我的乐师羞辱她,

让吹号手往她脸上吹阿摩尼亚气——

鬼子!

对日绝交!

打倒日帝国主义!

归来吧,游子!

趁异邦还没拿你当替罪羊,

趁她还没送你进集中营,

趁她的千万子民尚未把唾沫吐在你和你眷属的脸上。

快!

背弃你的友人!

快!

毁弃你的家庭!

快!

抛弃你的妻儿!

别犹豫,

别彷徨,

别让良心绊住脚步。

趁还来得及,

快快归来吧!

……”

慢慢听懂的同时,四耳不由又惊又怒:这……这根本就是胡说,是污蔑!简直寻衅滋事!我作的歌里哪有“鬼子”、“对日绝交”?哪来的“打倒日帝国主义”!?明明是只有“拿起武器”、“前进”和“牺牲”,最多也不过是“血肉长城”!凭什么说我“谩骂”“羞辱”?还说我“吹阿摩尼亚气”?真是岂有此……

“四只耳,你个狗娘养的!”然而左贞堂丝毫不容他争辩,国骂话音刚落,前者即刻返身,一记利落的拔刀式。寒光一闪,白刃已架上了四耳肩头。

头皮止不住发麻,尿道禁不住扩张之余,四耳瞥见了刀背上的铭文,乃是三个汉字——“蜘·蛛·切”。

“你跟你那帮同志是不是自以为很高明?我告诉你,你们那套把戏根本一钱不值!连狗屁都不如!”左贞堂早已怒发冲冠,眼珠暴突,恨不得咬碎满口的老黄牙,哪还有半点文豪风度,简直像是歌舞伎里的剑豪,“……还反日,抗日?就算要反要抗,也轮不上你们这帮土狗。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天天不务正业,跟个婊子似的撒泼,骂啊,闹啊。你们骂痛快了吗?闹开心了吗?好极了,现在闹得大家谁都过不下去了。老子在日本前前后后好歹还混了十九年,你们混得了几年?事到如今还敢自己送上门来,狗东西,真不晓得你是胆子太大,还是脑袋瓜太小,马鹿野郎!……”

正觉脑袋瓜不保,将无全尸于异乡之际,四耳忽闻门外传来一声什么的“妈死”,木门随即被拉了开来。

啊!是左贞堂的“噢克丧”,她手中正托着一壶新烧好的茶,热气腾腾,异香扑鼻,真是救命好茶!还有翼虎!他和左家的几个小孩正在稍远处的走廊上玩耍。看在熟人和孩子的份上……

转眼一看,左贞堂果然是移开了蜘蛛切,谢天谢地!

不过,左氏并未还刀入鞘。

眼看人全在,他索性是把众人唤进了大书房。

“大家一起来吃瓜——”

说完这句日文,他手起刀落,将送上门来的,和某个器官差不多大小的西瓜一刀两断,展露出里头血血红的,堪称脑满肠肥的新鲜瓤肉。

好瓜!果然,是历史级的好瓜!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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