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健俠的刀,染上權力的銹──董卓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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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臨洮風雪中走出的少年董卓,未曾識得洛陽的權謀與焚城之火,卻終於在血與火中蛻變為橫掃邊塞、直入權門的「邊地雄將」。 「臨洮的雪終於化了」,一個少年的夢死於風中,一個屠夫的時代正悄然開場。

少年仗劍臨洮雪,不識洛陽焚城劫

隴西臨洮——

風捲著羌市的沙礫,混雜陌生的喉音,刮過你稚嫩的臉頰。

父親從潁川縣尉任上退下後,帶著你回到這片風雪磨礪的土地。

這裡不同於潁川的之乎者也,在漢羌混居的市集上,刀鞘撞擊聲比問候語更響亮

你天生不懂詩書,卻精通另一種「交遊」——

用拳骨稱量義氣,以傷疤兌換敬重。

你少時便曾獨自走進羌人的地盤。

寨子裡的規矩很簡單:

「活著的英雄,死了的肉。」

你喝他們的酸馬奶酒,學他們的反背射法,比誰能徒手扳倒犛牛,比誰的刀更快割斷狼喉。卻獨對你有幾分敬意。他們說你不像漢人,倒像是羌人投錯了胎。

但你終究是漢人,終究要歸家。

粗布衣,舊鋤頭,

彷彿那些烈酒與廝殺從未存在。

直到某日,鋤尖碰上一把寶刀,鋒利無比、劚玉如泥。

當晚,有人自遠方而來,只為再與你共飲一場。

你二話不說宰殺了家中唯一一頭耕牛,醉眼朦朧間,篝火映照在你的臉上,把少年的雉氣燒成了銳氣。

隔日他們帶來千餘頭牲畜,不為交易,只為一聲兄弟情分,從此膂力過人,雙帶兩鞬,可左右馳射的「董健俠」名聲在這片土地漸漸傳開。

邊塞寒槍照雪,英雄夢近權門

你的名聲像雪崩前的悶雷,從臨洮一路傳進軍府。

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文吏,如今低頭遞來任命書:

「著董卓任涼州邊境督巡,專治羌患。」

這差事正合你胃口——不用對潁川來的書呆子磕頭,只需用刀鋒教羌人「規矩」。

你靠著年少與羌酋豪飲的交情,讓邊境維持著詭異的和平,漢商過境留下買路錢,羌騎掠邊避開你的防區。

刺史府案頭的捷報越堆越高。

數年後,你因治羌有功,漢桓帝下詔:

「舉良家子為羽林郎。」

入京那日,你見識了真正的荒唐:羽林同僚多數連弓弦都繃不直,

卻能對各家婢女的腰圍如數家珍;太學生在街頭高喊「天下為公」,

轉身就跪舔宦官衣擺上的金線;西園賣官榜前,商賈正用馬車拉來成山的銅錢。

最讓你作嘔的,是某次宮門值勤——

你看見中常侍王甫僅用一根手指,就讓三公之一的崔烈跪地學狗叫。

「原來權力不用刀,也能割人喉嚨。」

那晚你房中燭火搖曳,銅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

扭曲的肌肉正練習著洛陽式的微笑。

後來你披上朝廷的盔甲,跟隨中郎將張奐北征漢陽,鐵甲很重,像是你昔日的羌人兄弟趴在背上對你耳語。

第一場雪落下時,你在陣前認出了昔日的兄弟,一位教你喝馬奶酒不皺眉的漢子,此刻挽弓搭箭對準你的喉嚨。

三箭交錯後,你的環首刀捅進他的胸膛。

破敵之日,朝廷賞下九千匹縑。你卻一把火燒了記功竹簡,把布賞賜給所有士卒。

只留下了一句話:「為者則己,有者則士。」

當夜,全營士卒膝行獻刀,誓死效忠。

不久後,朝廷一紙調令將你扔到西域當戊己校尉。

這官名聽著威風,實則是座活墳墓——黃沙會磨爛鎧甲,烈日能烤乾腦漿,

而那些高鼻深目的胡商,總用看死人的眼神打量你。

在這裡你學到了兩件事情:

如何用三斤鹽換一匹汗血馬,

以及怎樣讓不長眼的監軍「意外墜崖」

某天,一車本該運往長安的絲綢突然失蹤,

你的頂盔官印也被收了回去,理由寫得比詔書還簡短。

你踏上返鄉之路時,順道繞去當年斬羌酋的舊地。

沙土掩著碎骨,風化的顱骨堆裡,一隻沙狐咬著某根手指頭。 「看,忠臣的下場。」 你笑著對隨從說,卻見他們臉色發白,沒一人敢回話。

沒過多久,你又「奇蹟般」地出現在政壇,成了并州刺史。

誰也沒查那十車涼州皮革,最後停在哪位中常侍的後院。

當你升任河東太守那天,命人將官署內所有舊銅燈台熔掉重鑄。

火光滾滾,把整個衙署照得像祭壇。 有人說,那火像在燒東西,也像在煉什麼東西—— 你站在銅火前,一動不動,像是在等它把「董健俠」燒光,換出另一個人來。 火滅那刻,你轉過身,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 「臨洮的雪終於化了。」

封侯之始

中平元年,你被派往下曲陽,接替盧植剿黃巾。

下曲陽兵敗那夜,你試圖燒掉半座營帳湮滅敗績。

但吃了敗仗的消息還是傳回了朝廷,洛陽殿上,你跪得像條狗,先前立下的功勞好似放屁。

宦官嗤笑:「涼州來的蠻子,連泥腿子都打不過?」

皇帝懶得抬眼,擺手將你流放邊疆。

你明白——這世道,活下來的才是英雄,跪著的,遲早能站起來殺人。

冬天一到,涼州的羌人反了,還夥同北地匪賊,擁立胡人北宮伯玉、李文侯,直逼三輔。他們不是第一次造反,也絕不是最後一次。

劫邊章韓遂,殺泠徵陳懿,火燒金城,放火如戲。

還堂而皇之打著「誅宦官」的旗號。

你得到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張溫接手軍權,你得兵三萬,封「破虜將軍」。你親統十萬步騎,屯兵美陽,與周慎一同抗敵。邊章與韓遂也來了,氣焰囂張如狼群撲羊。數次交戰,皆不利。朝中耳語四起,說你董卓對熟人下不了手。

直到那晚,一道流星劃過夜空,驢馬盡鳴,賊軍混亂不堪,你踩著星火餘燼衝營,刀鋒斬去了一顆顆故人的腦袋。

敵軍在榆中敗退,周慎追擊,然而反被困於斷糧之地。你早已知曉戰機即將到來,在眾人空談圍城之時,你已悄然行動。張溫命你再度出征,兵至望垣,卻被羌胡圍困。糧草枯竭,士氣動搖,退路斷絕。

被圍望垣時,糧草斷絕七日,

士兵開始啃食皮甲。你獨坐河邊,水中倒影忽現當年情景——洛陽殿上跪著的敗將,與此刻水中的餓狼對視。

「築堰!」你突然大吼

草扎的捕魚柵欄在月光下如巨獸骨骸,全軍從水下潛渡時,冰流割開的臉頰滲出血珠,

你們是唯一一支,全軍而歸的部隊。

你回到扶風,朝廷封你為斄鄉侯,食邑千戶。

蠻子化作「邊地雄將」,還有人私下說:「董侯非池中物。」

中平三年,西涼再亂。

韓遂殺了邊章、伯玉、文侯,挾十萬餘眾,直逼隴西。李相如也變了節,與他同流合污,一同斬了刺史耿鄙。

你的舊部馬騰亦舉兵響應,漢陽王國更自號「合眾將軍」,群賊並起,如腐草復燃。他們推王國為盟主,掠三輔如入無人之境,百姓顛沛,朝廷震恐。

你沉默如鐵,心中清楚——這亂世,需要的不是仁人,而是能揮刀的屠夫。

四年冬,陳倉失守。

朝廷終於開口,朝廷封你為前將軍,命你與皇甫嵩共征叛賊。你披甲上馬,義從齊集,風雪中西行。那是你親手教過戰陣的部下,是一同飲過涼州苦酒的袍澤。但如今,他們是亂臣。該死的,就得死。

這群亂臣賊子聲勢雖盛,但無紀律,無心腹,無根基。不過一場浮沙之戰。破之,一戰定局。

他們敗了,又開始內鬥。諸部互相猜忌,自相屠戮。

涼州再一次,碎成一灘爛肉。

中平六年,朝廷徵你入京,任少府。

你回應:「湟中義從與秦胡兵卒,皆至我帳下,哭聲震野。他們說:『牢直未發,稟賜斷絕,妻兒飢寒,將軍不可棄我而去。』他們牽我車轅,拉我戰馬,不肯讓我啟程。羌胡之人,狼性未馴,我若強行離去,恐群起為亂。臣實難禁制,只得撫慰安民。」

朝廷開始對你有所忌憚,過沒多久,靈帝病重,皇命又下,封你為并州牧,將兵權交給皇甫嵩,你早就知道漢室氣數將盡,果不其然,隨意搪塞後,朝廷對你也無可奈何。

你駐軍河東,未再請命,未再應詔。靜靜看著漢室風雨飄搖。大廈將傾之際,是去扶?還是等著接手?

奉旨而來

時機到了。

何進、袁紹請你入京,討伐宦官。

你跪於帳前,捧詔高舉,滿面忠烈。實則眼角掃過帳外旌旗,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天命來矣,誰可逆我?

張讓專寵亂政,段珪毒計陷忠。皇室危危,社稷將傾,唯你西涼之兵,方能定亂救主。

你奉詔而來,僅帶三千兵馬,你命士卒每五日出營一回,夜間潛行,晨鼓歸營,弄得城中人以為西兵源源不絕。

城中的人怕了,這是好事。

何進死了。

袁術火燒南宮那夜,你在營帳獨飲。

親兵急報:「宦官劫帝出逃!」

你摔碎酒壺,赤膊策馬直奔北邙。

晨曦中,小皇帝見了你,臉如死紙,唇色盡退。你說那是天子?簡直可笑。

陳留王目光沉定,不卑不亢:「將軍救駕有功。」

你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

掌心卻緊攥著從少帝腰間扯下的玉璽綬帶,

絲綢浸透冷汗,像條垂死的蛇。

洛陽的遊戲規則很簡單——

搶到手的才是你的,活下來的才有資格說話。

比如丁原,比如他的并州軍。

那些曾在涼州共抗羌胡的「兄弟」,

此刻卻用長戟抵住你的咽喉:

「董侯,請止步。」

「殺了他,這些珠子夠買百個義父。」

當夜,呂布提頭來降,

你當眾將丁原首級踢進火盆:

「亂臣賊子,當如此顱!」

火光中,文武百官的面孔扭曲如鬼。

百官朝會,崇德殿上,你橫劍而立,聲如霹靂:

「皇帝年幼昏弱,無人君之姿。今日當學霍光、伊尹,立賢以安天下。」

盧植出列,言辭懇懇,說少帝春秋正盛,尚無失德,不宜輕議廢立。

袁紹按劍欲起,呂布方天畫戟頓地,震落樑上積塵。

群臣駭然。你不理。你早已下令封宮,禁後。太后哭求於崇德殿前,你冷眼看她,淡聲說:「非廢皇也,乃為宗廟社稷。」

太后無言。帝無援兵。朝堂無骨。

策文立下,少帝為弘農王,陳留王即帝位,改元初平。

天下震動,誰敢言非?

奪國而歸

你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劍履上殿,不趨入朝」。

太尉、相國、加節傳斧鉞虎賁、封郿侯,母封池陽君,萬人之上。

你踩著陳蕃、竇武後人的脊樑踏上玉階。

黃琬捧來的《黨人平反疏》在龍案上攤開,你蘸著楊彪斷指的墨跡批註:

竇氏子孫,依宮刑典律,責令自首,允其自閹請罪。

你記得那位只用一根手指,就能讓人狗叫的中常侍。

如今你也有了這種能力——甚至,更勝於他。

洛陽金屋玉堂、貴戚富室相連。你縱兵掃蕩,劫其財帛,淫其婦女,屠其庶人。

他們稱此為「搜牢」,你笑說:

「這才叫天下歸心。」

何皇后葬禮,你令開陵奪寶。 朝廷的藏金,宮裡的女官,公主的閨帳,都是你的「郿塢」。

陽城之社,百姓朝會,你一聲令下,屠而戮之,駕其車以還,婦女載後,男頭掛前軸,踏歌而行。

長安人驚懼,洛陽人失聲。 「董卓,臨洮人也,銅人之後,而今毀之。」 你讓五銖錢廢作廢鐵,銅馬、銅鐘、銅人俱毀,再鑄新錢,不輪不郭,不文不值,貨賤物貴,民不聊生。

社祭日的人頭在轅門搖成風鈴,每顆牙關都銜著你鑄的薄錢。

「此謂『買命錢』。」你教流民稚子玩投壺戲:

「中左目賞黍半合,中咽喉賜汝母全屍。」

婦人們在血泊裡分娩,你用五銖錢串起臍帶:

「此乃大漢龍脈,一錢一命,童叟無欺。」

長安小兒傳唱新謠:「銅人哭,五銖痩,董侯鑄錢買人頭。」

你將黨錮名冊攤在郿塢地宮,指尖蘸著銅汁圈點: 「陳紀任太倉令,韓融擢宗正卿—— 牢裡的餓鬼,最懂怎麼餵飽其他餓鬼。」

侍中伍瓊的履歷沾著蔡邕流徙筆跡, 你卻笑著在「汝南名士」旁硃批「可大用」。 吏

部門前,被擢用的寒士跪成兩列, 你命人將他們的襤褸官袍浸透檀香: 「聞聞,這才是三公九卿該有的味兒。」

暗處卻對牛輔耳語:「給狗鍍層金牙, 牠咬人時才疼得風雅。」

蔡邕奉詔修《東觀漢記》,你令他寫史,他只能將你寫成帝王。

連你少時耕田拾得的舊刀,也託曰「楚霸王遺佩」。

初平元年,雪夜冀州,韓馥密信混著血痂送達:

「袁紹聚兵酸棗,伍瓊為內應。」

你撫著周毖獻上的青瓷筆洗,忽地掄起,砸向銅鏡——

鏡中那張被權力撐裂的臉,竟與當年跪殺的十常侍重疊。

焚都遷鼎

白波賊的烽煙再起

牛輔的敗報與袁紹的檄文同時抵達,你捏碎酒杯,鋒利骨片扎進掌心——

這痛楚比當年箭鏃透甲更加清醒。

賜鳩酒那夜,你親手為弘農王系上舊日冕旒,少年帝王喉嚨發出咯咯聲響。

黃琬的象牙笏板砸在金磚上,碎成當年黨人獄裡的刑簽模樣。

「遷都?董相國是要將大漢命脈塞進青銅棺椁!」

你踩住楊彪的朝服下襬,聽絲帛撕裂聲如焚燒洛陽的初響:

「黃司徒好眼力,這棺材正缺兩枚人釘。」

伍瓊的頭顱被鑄進太廟銅鐘時,

你特意留他半截舌頭懸在鐘錘:

「周毖說文人舌頭能編祥瑞,本相偏要它敲喪鐘。」

遷都的車轍深深刻進官道,反對者脊骨被你碾成了鋪路石

三輔流民跟在鑾駕後舔食血泥,你掀開簾帳拋出新鑄的蟬翼錢:

「吃吧,這是你們的從龍之功。」

長安城門開啟那刻,

你嗅到未央宮樑木散發的陳腐氣——

像極了少帝咽氣前最後的吐息。

洛陽在燃燒

未央宮百年老樑在烈焰中爆裂,猶如先帝臨終的骨響;太學的經卷灰燼飄滿十二門,字句燃成黑蝶,飛向那些曾高談「天下為公」的儒生。 司徒楊彪的孫女被困在燃燒的繡樓,綾羅廣袖成了兩道火翼,她像隻鳳凰般從窗口躍下—— 然而她並未飛翔,只有墜落時的悶響。

「周武王伐紂,焚鹿臺以謝天;項羽入咸陽,火三月而不滅——」

你踹開腳邊一具焦屍,屍體的嘴還張著,彷彿在無聲地附和你的理論。 「而今日我燒洛陽,燒的是腐儒的酸臭、宦官的膿血!火後當有新鼎,鼎上當刻我名!」

你忽然狂笑,對著呂布說道:「漢失其鹿,群雄逐之,唯有我——將鹿宰於轅門,煮其骨,鑄其鼎。」

卻沒發現,他眼底已映出一抹火光……

那火,不知何時已燒到了你自己身上。

孫堅也來了長安,你讓徐榮、李蒙出去掃蕩。

徐榮在梁地截住孫堅,一刀劈碎他的前鋒,生擒潁川太守李旻。你下令:「烹了。」大鼎沸水翻滾,李旻的慘叫像是一曲助興的哀樂。至於那些俘虜的義兵?你用布裹住他們,倒吊起來,熱油從口鼻灌進去——看他們還敢不敢自稱「義軍」?

河內太守王匡不知死活,屯兵河陽津,想偷襲你。你嗤笑,派疑兵佯攻,真正的精銳卻從小平津繞後,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可孫堅這廝竟像條瘋狗,第二年又糾集殘兵,進逼梁縣陽人。你派胡軫和呂布合擊——但呂布這狼崽子,從來不服管束,軍中內訌,孫堅趁機猛攻,胡軫敗逃。

你派李傕去求和,孫堅竟敢拒絕?好,很好。他一路殺到大谷,距洛陽只剩九十里。你親自率軍迎戰,卻在這小子手裡吃了虧,不得不退守黽池。

孫堅殺進洛陽,清掃漢室宗廟,修復陵墓,甚至分兵出函谷關,想斷你後路。你眯起眼,對劉艾冷笑道:

「關東那群廢物,也就孫堅有點骨氣——可惜,骨頭太硬,容易斷。」

你調兵遣將,董越、段煒、牛輔各自鎮守要地。

這天下,終究是你的獵場。

你回到長安。

萬官夾道跪伏,額頭叩地的悶響此起彼落,如羣蟻啃噬朽木。光祿勳宣璠捧節而來,顫巍巍念出「拜太師」三字——你冷笑,這豈是權臣的名號?分明是帝王的前奏。

金華青蓋車碾過御道,爪紋蟒袍映得日光晦暗。百姓私語「竿摩車近天子」,你嗤之以鼻:

「天子?不過是裹在龍袍裡的傀儡,不如我這身血火鑄的蟒紋!」

弟董旻封左將軍,姪董璜掌中軍,董氏一族朱紫滿朝。嬰孩尚在襁褓已戴侯冠,女娃啼哭時佩著邑君玉玦——你要天下人看清:寒門能噬盡世族的血肉,蠻子可踏碎士族的脊樑。

長安城東築起鐵壁營壘,郿塢高牆厚七丈,囤糧足支三十年。當幕僚問你為何大費周章,你撫著塢牆縫隙裡乾涸的血漬笑道:

「成,則坐擁天下;敗,便縮回這鐵殼——像當年羌寨分食犛牛後,蜷在洞裡舔骨頭的狼。」

巡行郿塢那日,百官伏拜橫門外。你掀開帳幔,對跪地的北地降卒森然道:

「降?那就用骨頭熬鍋湯,給諸公醒醒酒!」

斷舌、剁肢、剜眼、烹煮…慘嚎聲中,你撕咬著烤鹿腿,看公卿們嚇落筷匕、尿濕袍襟。

關中舊族被你逐戶清算,羅織的罪狀寫滿洛陽焚剩的焦帛。當太史奏報「天象主大臣橫死」,你隨手點向張溫:

「星兆豈能落空?就拿這老朽祭天!」

想起他當年在美陽戰前,被你當眾頂撞卻不敢發作的孬樣,你踹翻刑架狂笑:「孫堅勸他斬我?哈!他若有這膽量,今日被烹的就是你了!」

汝南伍孚那蠢材,竟敢朝服懷刃來刺。你親送他出帳,掌心按在他後背——

冰涼刀鋒破鞘的剎那,你猛然側身,任他踉蹌撲空。

「恨不得磔裂姦賊於市…」他嘶吼未盡,頭顱已滾落你靴邊。你舀起一勺沸鼎人膏澆上無頭屍,對顫慄的百官輕聲道:「逆我者,連當祭品的資格都沒有。」

夜半獨坐郿塢地宮,你撫摸新鑄的董字鼎。鼎中映出洛陽焚城的火、少帝喉間的鴆毒、伍孚噴濺的腦漿…

「忠臣?那是史書餵狗的骨頭。」

「我要的,是連史書都吞進肚裡!」

太師董卓——薨

大宛駿馬突然揚蹄,將你甩入溝渠。金泥濺污蟒袍,如血滲入裂甲縫隙。

有人說這是凶兆,你笑了笑,轉身欲更衣。

妾室攥住你染泥的袖口:「今日莫去。」

你甩開她的手,甲冑鏗然作響:「婦人之仁。帝召我議政,我若不往,誰執天下牛耳?」

長安街道被親兵鐵蹄踏出裂痕

你下令列兵兩行,左步右騎,自你長安東壘起,直抵未央宮闕。城中百姓夾道觀望,不知是迎王,還是送鬼。

呂布的鐵靴聲始終距你三步。

你望著北掖門,只覺它沉沉閉合,像一口預留給你的棺材。風吹過門縫,冷得像亡魂的呢喃。

心中某種直覺如冷箭穿透脊椎,扭頭低語:「今日不祥,莫如返。」

布策馬近前,冷聲勸進:「萬人仰太師決事,豈可退乎?」

你一咬牙:「也罷。」

北掖門闔上時,最後一縷光掃過他腰間金帶,上面「忠」字的刻痕深如刀疤。

馬入宮門。剛踏進石階,一聲破風驟響。

「唰!」

李肅的戟尖破風而來。

護心鏡碎裂聲如薄冰乍裂,你踉蹌倒地時,瞥見未央宮簷角滴落的晨露——正巧墜在呂布甲冑的蟠螭紋上

「呂布何在!」

呂布:「有詔討賊臣。」

他的嗓音平靜得像在稟報一場尋常狩獵。

你氣血上涌,狂吼如獸:「庸狗!你敢!你敢!!」

喉頭湧上腥甜,你雙手抓地,瞪著他那張曾貼在你膝下的臉,直到視線崩裂。

《遺穢錄》

我蹲在橫門柳樹下,看最後一縷青煙從太師肚臍眼裡飄散。

長安城突然暖得不像話,柳絮混著他的脂油滿天飛,黏在慶賀百姓的酒碗邊沿。

三十年前,破敵之日,他一把火燒了記功竹簡,把朝廷賞賜的布給了所有士卒。

「當英雄,還是當肉?」他踹開羌酋屍體,扔給我一囊馬奶酒,自己拎著把豁口刀削羊肉。刀身映著篝火,紅鏽跟血渣子混在一塊,分不清是鐵鏽還是人鏽。

那酒酸得發苦,我卻喝出幾分痛快。

如今他的屍體在曝曬。蒼蠅正在分食他肚臍裡最後的油脂。守屍的兵丁拿鏟子刮地皮,說要煉燈油。刮著刮著露出塊青磚,磚縫裡塞滿鏽甲片——全是當年西涼兵換下的,說是「新朝得穿新甲」。

賣酒的胡三舀了勺人油摻酒裡,我買了一碗,酸澀滋味竟與當年的馬奶酒相似。酒沫裡浮著半片未燒盡的詔書殘角,「卓」字只剩半個「早」——倒像他這一生,日頭還沒爬過崤山便墜了。

暮色裡,袁氏門生推來板車。

金步搖扎破草蓆,像是郿塢糧倉漏的麥粒。他們揚灰那會兒,我瞧見灰裡摻著東西:臨洮的雪片子早鏽成了黃泥,洛陽的經卷灰帶著銅綠,還有未央宮瓦當上的雀鳥——眼珠子都叫鐵鏽糊了。

更鼓響過三遍,我解下三十年未換的皮腰帶。

內層縫著片焦黑的竹簡,是他火燒記功冊那夜,我從營帳灰燼裡搶出的殘片。內層縫著片焦竹簡,「董健俠」仨字鏽得發褐,像乾透的血痂。當年他燒記功冊時,火星子濺到我袍子上,燒出個窟窿,如今這窟窿眼正對著他肚臍的火坑。

「鏽刀剁鏽骨,鏽國養鏽人。」

我把竹簡甩進護城河,水面浮起七彩油花。

對岸夜梟爪子上閃著點金亮,細看才知是郿塢熔化的金餅渣——跟三十年前雪地裡那漢子眉梢的冰碴子一樣,太陽一曬,全他媽鏽成了水鹼。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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