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的史|第四章

此岸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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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隊在原始叢林中發現了一個遺世獨立的老人,根據他言行舉止的習慣,有人猜他是晚清遺民,有人猜他是民國政府的要員,也有人認爲他是國民黨撤退時,來不及逃走的軍官。他是誰?他有多大年齡?他爲何隱居莽莽叢林?


第四章

香梅給這個地方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瑤苑。

香梅來這裡的情景,老爹記得特別清楚,那天,他正在洞裡磨麵粉,突然看到阿炳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老爹,有兩個人,渾身是血,躺在山崖邊上,救還是不救呢?”

老爹最棘手的就是這種選擇了,他讓阿炳自己決定,不過他對阿炳說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如果來的是魔鬼,你可要有下地獄的勇氣。”

救吧,大不了我們被人發現,然後被人抓去打死,反正我已經不在乎死活了,我還在乎嗎?我的親人全部死去了,我活著只不過是想證明苟且偷生的可憐。阿炳一邊想,一邊往外走去,老爹放下手中的活,拿了掛在洞壁上的一個水葫蘆,也跟著他出了洞。

這是一對男女,他們救活了他們——男的叫介之,女的叫香梅。他們是夫妻,同時還有一個不詳的政治身份——大右派。

他們在牛棚裡改造,但是牛棚偏偏不給他們改造的機會,在一個大雨之夜,牛棚在雨水的配合下把自己弄塌了。牛棚的主人是民兵連長,端著槍要他們兩口子說出弄塌牛棚的邪惡目的,他們說不出來,民兵就把他們抓起來毒打。

他們兩口子是被大報紙點名批評過的壞分子,是從京都被放逐到這個偏遠地方來的,義憤填膺的民兵們本來是準備把他們兩口子打死的,但是由於村裡的三叔公說了一句“小心遭天譴”的話,這些年輕的民兵們,一邊蔑視村裡輩分最高的三叔公,一邊慢悠悠地手下留了情。

三叔公本是一名私塾先生,雖然這不是一個好出身,甚至有點不太光榮,但是由於家裡沒有田產,共和之後,他也算是階級兄弟一名。三叔公在夜裡偷偷給介之和香梅松了綁,說:“你們逃吧,不逃的話,遲早要被這群畜生整死的。”

介之問香梅:“逃不?”

香梅苦笑了一下,她想,如果這裡地處邊境,說不定她早就起了逃亡之心。既然當初在京都就沒打算逃走,現在被流放到這個荒僻之地,還能逃到哪裡去呢?他們謝絕了三叔公的好意,繼續要三叔公把他們倆綁好。

第二天果然是更大的批鬥會,介之被打斷了肋骨,香梅也被打得吐血。他們後悔沒有聽三叔公的話,民兵連長對他們說:“打死你們後,我們要向偉大領袖彙報階級鬥爭的新成果。”

晚上,三叔公又來了,他問:“逃不?”

介之和香梅答道:“逃!”

他們逃到了森林裡,仍然擔心後面有追趕他們的人,不顧一切地往無人區裡闖,僥倖地躲過了螞蝗區、崩塌區,還有稍不注意就讓人死去的瘴氣,直到他們倆誰也攙扶不起誰,恐懼被疲憊不堪的身體忽略。他們躺在了離世外桃源不遠的地方,被阿炳發現了,這是老爹早就預料過的,老爹沒想到他們真的能夠堅持走到這個地方來,這要很大的毅力,就算是裝備精良的部隊,都很難闖過死亡區的。

從山下來到瑤苑,要經過螞蝗區、崩塌區、毒瘴區,這三個區域也叫死亡區,或者叫著無人區。

阿炳抱著介之的頭,給他喂水喝,熱乎乎的水進了介之的身體內,將他暖醒了。早已清醒過來的香梅,在一旁輕輕地喚著:“介之,介之,醒醒。”

介之醒了,但是他不確定自己到底處於什麼狀態。香梅撫摸著他的臉,安慰他——這裡只有兩個好人在,所有壞人都不存在。

介之想,如果是那樣的,估計應該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阿炳發現了他的心思,指著手中的水壺證明道:“這玩意是陽間的用具,我敢保證,陰間人用的是陰具,不用這種水壺的。”

“照你這麼說,陽間人應該用陽具麼?”介之說完,香梅輕輕掐了他一下,臉上明顯地露出了一絲紅暈。這是兩個回到自由世界的人面對世界的態度,他們是京都的大學者,今天遇到了這兩個世外的隱者,不知是上天的憐憫,還是命運的安排?但是他們都義無反顧地決定留下來,跟著老爹過日子,在這個絕世的地方。

介之被打得太厲害,身體時好時壞,雖然老爹用了所有的奇方異草,但還是止不住他在這一年的冬天,閉上迷茫的眼睛。

香梅為大學者寫了悼詞,她沒有稱他為親愛的丈夫,也沒有稱他為尊敬的導師——她曾經是他的學生。

她居然稱他為“走狗”,她說:“他是一只有骨氣的走狗。”她還說,這塊土地上的文人,只能是兩種身份,一種是有骨氣的走狗,一種是奴才走狗,沒有第三種選擇,所有野生狗都被殺光了。“他們捕殺了好幾千年,能不絕種麼?”——殺完野生狗之後,他們開始對付家犬,因為他們發現家犬竟然也有亂吠的,也有喜歡“汪汪”的,所以他們毫不留情地開始對付他們,坑殺活埋、族滅九族、淩遲廷杖,無所不用其極。

可憐的家犬——這些忠於主人的走狗,也不能免於被虐殺的命運,漸漸地,有骨氣的走狗越來越少。這些有骨氣的走狗,雖然慘遭不幸,但是比起那些奴才狗,要無私得多。他們活著的目的,其實是為了主人真正的好,只不過汪的聲音大了些,汪得不太順耳。他們可是為了主子江山萬代傳啊!他們用心良苦,可是主人不理解,在主人的心中,“萬歲”只不過是虛無的別稱,唯我獨尊才是活著的要義。

這些有骨氣的走狗,最大的悲哀在於把忠心耿耿當成了討好主子的法寶,並且對此矢志不渝。當然,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他們抗打擊的能力比較強,雖然一顆小小的子彈就能讓他們魂飛魄散,但是他們竟然毫不屈服,艱難地硬撐著,以此證明他們是名副其實的走狗。

香梅悼詞的題目是——《致偉大的走狗》,她把悼詞讀完之後就燒了。悼詞的內容,阿炳一句都沒有記著,阿炳說:“香梅,你是學問家,我沒有讀幾句書,只是會算帳罷了,等哪天我死了,你也按這個模式給我寫個詞,可以麼?”

香梅顯然沒有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敷衍道:“再說吧。”

失去了丈夫之後,香梅開始沉默了,阿炳幾次三番主動跟她說話,她也不理睬。老爹瞪了瞪眼睛說:“阿炳,讓香梅靜靜吧,你去打野雞,今天不弄三隻野雞回來,我念你的緊箍咒。”阿炳笑了笑,拿著弓箭走了。

香梅蹲在洞前的石頭邊不說話,望著莽莽的森林發呆。老爹說:“孩子,不要想太多了,世界不應該是供你痛苦的,如果你不承認這點,會對你有好處的。”老爹的話沒有打動香梅,因為她被腳邊的一隻大螞蟻吸引住了,這是一隻體型碩大的螞蟻,是蟻后嗎?不知道,但是看樣子不是一般的階層,應該是螞蟻中的特權階層。

螞蟻望著香梅,居然開口跟她說話:“今天,我是來向你致謝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能夠安然無恙,感謝你,高貴的人類朋友,你讓我免遭黃牛的鐵蹄踐踏,你保住了我的家族。那天,你在山坡上,以一個大右派的身份牽著一頭黃牛,突然,就在黃牛的前蹄馬上要踩到我的家園時,你打了黃牛一鞭子,還說,‘死牛快走,等會遲到了,我要挨批鬥的’。你的這個舉動,讓黃牛的前蹄猛地往前邁開了,我的家族由此免遭覆滅的危險。今天,我終於找到了你,我追著你的氣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不為別的,就為一句‘感謝’。我希望你接受這個遲到的謝意,它對於我是良心的釋然,是我做螞蟻的坦蕩。”

香梅聽這只螞蟻喋喋不休一番之後,是信非信,但是她根本不想去考查此事,她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個處長——馮雲呂。他就是介之的救命恩人,他的丈夫介之,本來是準備送去判刑的,被馮處長救了。他們院裡一共劃了二十一個右派。上頭來指示說,這二十一人中,要判三個頑固分子的刑,於是介之理所當然地被抓了起來,準備投到大牢裡去。後來,上頭又說,只需要判兩個人的刑,馮處長一下子左右為難,放誰出去呢?不管放誰出去,他都覺得對不起另外兩個人。後來他決定擲骰子,讓命運說話,這樣於他而言就坦然多了。結果骰子決定介之不去坐牢,雖然是骰子的功勞,但是香梅一直記著馮雲呂的好,心想,等到在牛棚改造完思想之後,回到京都,一定去感謝馮雲呂。

螞蟻望著不說話的香梅,困惑不解道:“難道我的感謝不能讓你高興麼?不管怎樣,你都要肯定我的行為,我不願意活在一個沒有答案的世界裡,更不願意活在一個沒有自我原則的世界裡。”

“親愛的螞蟻,其實你不能感謝我,你要感謝的應該是黃牛,就像我一樣,我要感謝的是骰子。不過,我今天已經改變了主意,我決定連骰子也不去感謝了,因為它決定不了我的幸福,它唯一的用處是改變了我遭受痛苦的方式,以前我可能被人吊著打,由於骰子的原因,我現在被人追著打。你說呢?親愛的螞蟻,你避免了家族毀滅的災難,這並不是一定得慶賀的事情,只要黃牛還在,黃牛的鐵蹄還在,你的家族的命運就不會徹底改變。最多,你只是逃過了這次災難——我不和你說了,你趕緊回去吧,說不定,那頭黃牛正走在通往你家園的方向上——你趕著回去祈禱吧!”

螞蟻聽完香梅的話,爬到她的腳背上,然後往她的腳下猛地一跳——這腳背到腳底的距離,對於螞蟻來說就是萬丈懸崖。螞蟻在跳崖之前,大聲地對香梅說:“死不死是運氣問題,跳不跳是態度問題。”

老爹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香梅的身邊,安慰她:“活不活是態度問題,怎麼活是智慧的問題。”香梅望瞭望老爹,低頭不語,她把身子斜了斜,輕輕地靠著老爹,感受老爹對生命的無比偉大的駕馭力。老爹彎下身子,拉著她的手說:“起來吧,孩子,瑤苑的美好未來要靠你創造呢!”

介之和香梅來到瑤苑的時候,阿炳已經是資深的森林會員了。他身上斜背著一張弓,腰間挎著一把獵刀,財主的氣質早就被原始風情所代替。豺狗皮毛做的坎肩,暗示他打獵的技巧已經出神入化,千年黃藤做的硬弓,能夠輕易殺死一隻土狼。

阿炳說:“你們呆在岩洞養身子,我去給你們尋新鮮的山貨。”說完就吹著口哨走了。老爹呢,經營洞前開闊地上的一塊紅薯地,他老了,雖然在林間奔跑跨越的本事不會比阿炳差多少,但是阿炳不讓他出去勞累,老爹於是就呆在紅薯地裡整理著田壟。

介之的身體還是很弱,斷了的肋骨始終不見長好,他只得躺在洞裡的石床上,靜靜地養傷。中午時分,阿炳帶回了一隻山雞,還從布袋裡拿出了八個山雞蛋,他得意地說:“雞窩裡有七個蛋,我用手一摸,還是暖和的,於是就用茅草偽裝了自己,趴守在巢邊,等回巢的山雞落定後,一把抓住了它,又從它屁股後面掏出一隻蛋來。”

山雞蛋比家雞蛋小,但是營養非常豐富。香梅做了雞蛋湯,讓介之吃了。岩洞裡有很多風乾的野味,阿炳對他們兩口子說:“要養好身子,就多吃點野味,雖然有些腥氣,但慢慢就適應了。”

瑤苑裡增加了兩口人,生活壓力可想而知,阿炳只得提高出勤率,以此保證四個人的生活品質不會受到影響。老爹有時候也幫他一下,特別是在樹上跳來跳去的活兒,老爹天生有驚人的本領,每年到了收穫山果的時候,老爹可以一整天不下樹來,累了就躺在枝椏上休息,渴了餓了,就吃點山果,山果種類繁多,有肉汁類,有果核類,吃了既解渴又飽肚子。

香梅的臉色一天天好起來,枯瘦的身子也漸漸飽滿,人到中年的她,沒想到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享受到了第二次生命降臨的美好。只可惜介之日漸衰弱,就像一絲游離在生命邊緣的餘音,已經到了快要聽不見觸摸不到的地步了。

介之知道自己已近大限,他在咳出了最後一灘血之後,正襟順袖,仰臥在床上,再也不說話。香梅不打擾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時不時握一握他的手,凝視著他。這是她仰慕了大半輩子的先生,她十九歲那年認識先生——在京都大學的會堂裡聽先生講座。先生講的是治學,他說治學必先治人,人正了學問自然正。他還說,自由之人格,獨立之精神,是他的立身之本。香梅認識先生,從喜歡他的學問,到敬仰他的人格,到最後深深地愛上他,這是一個多麼純真而又美妙的過程,又是一個多麼甜蜜而又浪漫的過程。

先生曾遊學歐美,任教牛津,是學貫中西的大學問家,香梅在先生的激勵和影響之下,也勤於學問,甚至於婚後多年,都沒有生兒育女,一心撲在學術研究上。

香梅望著油盡燈枯的介之,她不願意用眼淚來增稠悲情,他的先生早已將生死看淡,他曾說,生死只不過是物質的聚散,無關精神,如果用精神的哀樂來影響物質的聚散,是不合情理的。

“介之,你醒了?”香梅輕輕地問道。

介之醒了,他微微一笑,說出細如遊絲的話來:“醒來和你道個別,然後準備大睡。老爹呢,阿炳呢,和他們也要說一聲,要禮貌……”

香梅喊來了老爹和阿炳,三個人圍在介之的身旁,等候他說最後的道別。老爹俯下身,貼在介之的耳邊問道:“孩子,你準備走麼?”

介之沒有回答的力氣了,但是他用心念回答了老爹。老爹看懂了他的意思,知道他在心中說著感激的話,老爹怕他情緒波動過大,忙告訴他,不要把愛恨情仇全都放在此時表達,你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可以表達對我們的感激之情的,我們會感受到的。老爹預測了時間,知道介之挨不過今晚,轉頭吩咐道:“阿炳,你把棺材弄好,香梅,你把介之的衣服穿好,我去一號側洞裡面看看那個土坑,是不是依然乾燥如故,不然介之睡在裡面會不舒服的。”

傍晚時候,三個人的工作都準備就緒,介之也如約一般醒了過來,並且能清楚地說話。大家都明白這是迴光返照,介之說:“我現在特別輕鬆,感覺很好。”

上天在熄滅生命之前,往往先撤退痛苦,讓臨行之人迴光返照。這樣的安排有利於人們做人生的回顧,除了那些對死亡充滿恐懼的普通人之外,鎮定自若的人總是在這個時候,吐露人生的真諦。

老爹望著介之喃喃自語:“你將離去,我將放歌,生命總會被歲月風乾,歷史總躲不過暗箭中傷,你我是否一直迷茫?”

介之微微一笑,他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老爹,老爹的手跟他的手一樣枯瘦,但是比他的暖和。介之輕輕地說:“我將保持陽具的堅挺,仍由我的基因蔓延,這個世界太吸引我,以至於我不得不作為一個人來表達觀點。”

介之的聲音很輕柔,但是很清晰很有力。老爹聽了很享受,他不住地點頭:“好,好,我們讓陽具滿世界跑,我們擁有不可一世的陽具,我們對抗謊言,對抗奴役,我們修煉陽具,直到它無堅不摧。”

“那麼,我們將離開瑤苑麼?”香梅突然問道。

老爹聽了這話,轉頭望瞭望香梅,輕鬆的表情馬上變得緊張,甚至於痛苦,他毫無徵兆地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邊痛苦地搖頭。

介之在一旁問道:“你怎麼啦,老爹,在我死亡的這件事上,你不是不會哭的麼?”

老爹哭得越來越傷心,他沒有回答介之的問話,介之接著問他:“你在向這個世界傳達你的軟弱嗎?你勇敢地做一個可憐的人嗎?”

老爹馬上收住了眼淚,就像夏天的烏雲強行地忍住欲傾的雨柱。他站了起來,在岩洞的廳堂中間,在介之的病床之前,在阿炳奇怪的目光中,在香梅靈動的眼神中,他唱起歌來,聲音嘶啞而深沉,他唱了一串荒誕不經的歌詞——

我是一個老朽

但我不是一個基因的墮落者

我在東山之上,曾經輕吻我的初戀情人

一萬年的山水養育,才有了月光和想像

我要活得像個人樣

可是我沒有辦法捐獻我的夢想

我是一個失敗的中國情郎

介之,介之,你去那東山上,打撈我的童謠

它可以證明我是多麼的憂傷

歲末的起義中

我曾秘密添加春天的陽光

可是所有的這一切,都被冬天洗劫

大雪覆蓋了所有的萌動

就像我們不曾有過理想,不曾有過不滿

有一天我也會死去

世界註定會變得不聞不問

所有人的故事都會塵埃落定

我們歌頌過的東西也會破敗不堪醜陋無比

但是,我仍然將態度寫在藍天上

我的不滿和我的喜愛一樣濃烈

我的軟弱和我的堅強一樣完蛋

我是一個老朽

一個快要完蛋的老朽

我放過了這個世界所有的錯誤

我只想有一條娟娟的小溪陪我度過晚年

可是我溫柔的聲音

還是躲不過尖刀的鋒芒

它劃開了我怯弱的憐憫

尋找我裂變的顫抖

我是多麼的無望

望著這鋒芒我淚眼婆娑地老天荒

我說我是一個完蛋的老朽

我害怕鋒芒

我有不哭的理性

卻止不住絕望的濫觴

阿炳啦,香梅啦,我們做個卑鄙的小人吧

在瑤苑裡胡亂說話

倒行逆施舉世無雙

老爹邊跳邊唱,終於累了,他停了下來,恢復了正常的神情,驚訝地望著阿炳和香梅問:“你們都在發呆?”

兩人被老爹一問,也從歌聲中抽身出來,阿炳微微一笑道:“老爹,你的歌詞我聽不懂,但你的調兒很好聽,只是那悲愴味兒太濃。”

介之好像閉上眼睛了,他走了嗎?老爹摸了摸介之的臉,介之睜開眼,輕輕地說:“老爹,我沒有走,還在回味你的歌兒呢,你失望了麼?”

“我不是失望,是絕望,孩子,我不該把這種情緒傳遞給你,你是將死之人,我這麼做毫無道理,不過我並不是存心讓你的靈魂陷入煎熬。”

“我不會,老爹,你也要好自為之,世界不會無情無義,人類也不會就此自慚形穢。絕望只是情緒臥床不起的假像,黑暗的隱退只需破曉的鳴叫。”

“孩子啊,這正是我的絕望,我鳴叫的本領早就荒廢,我甚至喊不出‘自由’兩字的音調。”

介之聽了這話,情緒也跟著低落起來,香梅看見了,忙握住他的手,用目光溫暖他最後的感傷。在她的心中,先生應該是一塊堅硬的磐石,不會輕易被感情所侵蝕,不過以現在的情形來看,先生顯然被老爹的一句話影響了。

介之輕輕地問了一句,他問香梅:“我可以懺悔麼?”他問了這句之後,就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他在香梅的點頭中,閉上了眼睛。他慢慢冷去,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路,他用懺悔鋪就,這是最能獲得解脫的大道。他雖然不信仰上帝,但是他肯定造物主的意志。他走在一條暗黑無比的道路上,那是人們傳說中的黃泉路,但是對於他而言,那卻是一條平淡無比的鄉間小路,甚至連沿路叫賣的小販也沒有。他後悔他的一輩子,只是努力地塑造了一隻狗的形象,在這個國度上,所有倖存的文化人,都毫無例外地用狗的形象來要求自己,力爭做好一條忠實的走狗。

介之心想,我現在已經死了,可以大膽地表露我的人生態度了,我可以不要別人控制我了,我靈魂的國度裡,不會再出現一個高高在上的國王,不會再出現威嚴無比的中央。我現在要做我自己的王,我要劃地為國,我只向造物主納稅,我只向情人表忠心。

死後興致勃勃的介之,一路大踏步往前趕路,他根本不在乎老爹把他的遺體留在那個洞裡面,他走了很遠之後,還聽見老爹在使喚阿炳的聲音,“快點把他背到洞底下面去,別讓那個我們準備了好多天的土坑失望。”

香梅堅持要在土坑旁邊睡覺,老爹說:“孩子,這個土坑在側洞的裡面,空氣不太好,並且溫度很低,你還是回到主洞裡吧。”

香梅沒有聽從老爹的安排,她覺得一刻也不能離開介之,於是阿炳只得在土坑旁邊給香梅放了一張床,是木頭做的床,又鋪上厚厚的茅草,睡上去暖呼呼的。

主洞擁有很大的空間,足足有一個排球場那麼大,並且地面非常平坦,是天然的棲息之地。主洞的盡頭有兩個大小不一的小洞口,分別伸向不同的方向。阿炳把他命名為一號側洞和二號側洞,安葬介之的就是一號側洞,裡面很矮很狹小,長度也只有十多米,平時主要是用來堆放雜物的。二號側洞就好多了,是老爹和阿炳的臥室,裡面不僅寬敞,而且冬暖夏涼,在老爹的建議之下,還安上了一塊密封性非常好的門,不過,除了冬天很冷的一段時間外,他們都是在主洞大廳裡睡覺的,那裡更寬敞更舒服。

老爹和阿炳在這裡住了好多年,居然沒有想到給這個洞取個名字。香梅來到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個地方取名字,先給這個山凹取了個名字——瑤苑,然後把這個洞命名為如意宮,又把這群人命名為雲中君。

全部搞定之後,介之就死去了,介之的死跟香梅取名毫無關係。香梅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香梅是故意跟阿炳開玩笑的,阿炳是個老實的地主,比香梅大兩歲。香梅剛來的時候,阿炳問香梅和介之:你們多大?

香梅反問阿炳:現在是共和幾年?

介之插話:是共和九年。

共和九年,香梅四十一年,阿炳四十三歲,介之四十九歲。

這一年,離阿炳死去還有六年。

阿炳臨死時說,共和三年,他來到這個地方,被老爹救了過來,共和九年,他救了香梅和介之,今年是共和十五年,他馬上就要死了。

老爹大聲地打斷了阿炳:“時間是個沒有意義的概念,不要把手指頭用在掐算時間上。”

香梅也對阿炳說:“阿炳,死後我把你埋在介之的身邊,好不?”

阿炳道:“當然可以——只是等條件允許的時候,當我的屍體只剩下骨頭的時候,能不能麻煩你們把它帶走,埋在我老婆和孩子的墳邊。”

老爹歎了口氣道:“阿炳道行淺,凡心未泯,你就答應他的要求吧,等到哪年哪月,道路暢通了,空氣自由了,就滿足他的心願。”

香梅和老爹埋葬阿炳之後,開始了漫長而平靜的生活。他們情如父女,相依為命。

不久,老爹發現了一個秘密,香梅不肯來到主洞裡面睡覺,還是呆在一號側洞裡,那裡可是埋了兩個男人。老爹問香梅:“你已經陪介之六年了,現在他有阿炳陪了,你為啥還要呆在裡面呢?”

香梅說:“我還要陪阿炳六年,回報阿炳六年來對我兄長般的照顧。”

老爹懂了,他是無上聖人,他笑了笑說:“香梅,好孩子,你也困在一個情字上?”

香梅慢慢地點了點頭,她回報阿炳的,豈止是六年來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而是回報她曾經對他的拒絕——

香梅對月下的阿炳說:“阿炳,我們相處已經兩年了,在這荒山野嶺之間,我們缺少了任何一個,活下去的信心都會少很多,但是我們不能把互相依戀的情感建立在試圖擁有對方的意願上。”

阿炳頓時嚇壞了臉色,他連忙打了自己幾個耳光,連聲罵自己不是人——遭遇了如此的不幸,被困在這個原始森林裡,還對著同樣是走投無路的香梅起了心念。他一邊打自己的耳光,一邊痛哭流涕。香梅替他擦去了眼淚,輕輕地對他說:“阿炳,我們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親妹妹,好不?”

雖然如此,兩人還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如意宮,老爹看他們默默不語的樣子,也沒有多問,只是說了一句“月色不錯”,就躺在石床上哼起了小調。

香梅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如果不是在這個荒野,她說不定就答應了阿炳,畢竟他對自己付出太多了,他是個好人,介之也一定會理解的,但是這個地方不是接受愛的地方,她的遭遇讓她已經無法對愛給予正常的解讀。

香梅望著土堆問道:“介之,你說說,我拒絕了阿炳,該不會傷害他吧?”

土堆裡躺著的介之忙安慰她道:“你休息吧,我去和阿炳溝通一下。”

介之來到阿炳的夢中,這個老實的土地主,在夢中還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罵自己不該有非分之想。

介之拉住了他的手,開始給他佈道,他問阿炳:“你喜歡香梅麼?你想跟她做愛麼?”

阿炳一看是介之,更加恐懼了,他不停地罵自己該死,甚至跪下來給介之磕頭。介之大喊一聲:“阿炳,你回答我。”

“我,我只是喜歡她,沒有別的意思。”

“這裡是瑤苑,阿炳,是唯一可以說真話的地方,我問你,你想得到香梅麼?”

“是,是,是的,介之先生,我對不起你。”

“阿炳,沒有對不起這件事,你覺得香梅是我的老婆,你就對不起我麼?可是我已經死去了,你根本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現在是不是不僅僅覺得對不起我,還覺得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香梅、對不起自己死去的老婆,是不是?你腦子裡全是對不起的人,是不是?”

“是的,先生。”

“阿炳,你沒有做錯什麼,不要覺得對不起所有人了,你對香梅有所想法,這也是一個男人的正常心理,哪怕這個男人已經遭受厄運,身陷囫圇,也不能讓他停止對異性的想法。阿炳,香梅拒絕你,不是因為你的原因,而是因為她自己的原因,並且她現在還在為拒絕你而後悔呢!不過你不要高興,她也絕對不會答應你的,哪怕她再後悔,也不會答應你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麼?因為這個地方。瑤苑是個錯誤的地方,不管是愛,還是做愛,都是一個錯誤的地方,當然這是香梅內心的想法,你難道不覺得麼?阿炳,我非常理解你的衝動,我甚至崇拜你的衝動,這是你至今仍然活下來的最大原因,並且因為這點,香梅受到了你的細心的照顧,雖然我的分析有點粗魯,但是也應該是符合人性的。算了,我不和你說得太多,你安心休息,把香梅當自己的妹妹照顧就好了,當然如果香梅想和你結合,我也表示歡迎,我是中立者,在這點上,我既不慫恿,也不拖你們的後退。”

介之回到一號側洞,香梅問道:“怎麼樣?他情緒如何?”

介之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香梅,你覺得瑤苑離做愛的距離有多遠?”

“至少,應該有一個茅草屋,我的意思是說,至少應該是在人間,或者說,在一個認可的社會裡面,不管那個社會是令人絕望的,還是可有可無的。我要證明我是一個人,只要是人,不管是愛,還是做愛,都應該發生在人類社會裡。人總是有這樣一種潛意識,一定要在合適的地方,合適的時間,做合適的事情,不然,人是邁不過認識上的門檻的。”

“可是,有時候偏偏是地點和時間都合適,但有來自人為的干擾。其實香梅,你是放心不下你的處境,你不想為一個落魄的處境加一段不適合它的故事,就好像一個掉進糞坑的人,是不適合接受別人遞過來的鮮花的,是不是?即使那鮮花實在令人滿意,也應該是在自己爬上糞坑,洗完身子,然後在一個一個遠離糞坑的地方,接受那束鮮花。我說的沒有錯吧?但是我現在有點不認同這種想法了,因為有時候糞坑是接受鮮花最安全的地方,雖然從心理上來說,最邁不過這道坎。”

“也許是吧,但我寧可終生不擁有鮮花,也不會玷污鮮花的,這就是我的信仰。介之,你能聽懂麼?”

介之點了點頭,對香梅說:“睡吧,今晚我就在你的夢裡安息。”

老爹在空曠的洞中開始起舞,阿炳和香梅兩個人都在夢中看到了這個情景,在他們決心做兄妹之後,他們經常夢見老爹在空中起舞。老爹在很多年之後,經常嘀咕這句話:他們兩個都說,我在洞的上空飄飄起舞,我的舞姿還不錯。

老爹關心自己在他們夢中的舞姿,明顯超過關心他們的情感。

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土地主,一個知識份子,他們以各自的態度生活著,雖然,土地主對知識份子有幾次瞬間的心思,但是天空可以作證,這裡從來沒有產生過男女之愛。香梅以兄妹之情將兩人的感情限定在欲望的門外,她懷揣著阿炳對她的關愛,幸福地在瑤苑生活著,他們一起開荒,一起打獵,一起在山林裡撿拾蘑菇。

每隔一段時間,阿炳總會問香梅:“夢見老爹飄舞了嗎?我昨晚夢見了。”香梅總是會點頭告訴他,她剛好也夢見了。然後兩人就會坐下來討論,為什麼他們總是會同時夢見老爹做同一件事情?

香梅告訴土地主,因為他們的心,早就融在一起了。

土地主臉就紅了,不說話了,呆坐了一會兒,獨自站了起來去幹活了。

共和十五年之後,香梅就靠著回憶阿炳的憨厚過日子,香梅甚至好幾次在內心裡問自己:“為什麼當初不答應他呢?難道瑤苑真是個不可逾越的地方?”

瑤苑對於老爹而言,那就是世外桃源,可是對於香梅這個從京都落難而來的女性而言,這裡也是另一種牢籠——思想的牢籠,她總是感到這個地方是不值得去談情說愛的,自己都落成了這個狼狽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孤魂野鬼了。

她在毫不猶豫地劃出了一條紅線之後,又開始後悔了,但是她絕不會改弦易轍,這對於她來說,更是難以啟齒的。阿炳受到了拒絕之後,也老老實實地把香梅當做自家妹妹對待,再也沒有非分之想了。

共和十五年的冬天,阿炳突然對香梅說:“我的靈魂已經出竅,聽到了大地的歌聲,精靈滿山川列隊歡迎我。”他說完之後,就閉上了眼睛,香梅像當初握著介之的手那樣,握著阿炳的手。

老爹在側洞裡替阿炳挖墳坑,其實他早就挖好了,只是不太放心,他親自躺在土坑裡面,伸直了身子,然後自言自語道:“差不多了,應該不會太糟糕。”老爹怕阿炳睡得不舒服,他要親自試睡一遍。

香梅端來一盆山泉水,她要給阿炳擦洗身子。香梅第一次望著阿炳的裸體,安詳而肅穆,她擦洗完之後,又給阿炳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香梅像當初對待介之一樣對待阿炳,在裝扮好阿炳的遺體之後,她輕輕地低下頭,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那一吻,讓香梅的淚水如泉湧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傷心,那淚水,飽含著對苦難的責問,沖洗著被恐懼煎熬的眼神。老爹躺在側洞裡面的土坑裡哼著小調,那小調悲涼而高亢,和著香梅的哭聲,將整個山洞薰染成洪荒時代的創世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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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江山時間:1984年。地點:強村。人物:若壬 。事件:若壬喜歡寫村裏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村裏大人物不讓他講這些醜事。幸好,他遇到了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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