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心靈 / 犯罪）

寒流突襲，全城氣溫急降。政府開放庇護中心予露宿者借宿，中心裡霎時間熱鬧非常，杯麵香飄，被褥溫軟。

阿明在門口猶豫一秒，瞬間打消內進念頭——有通輯令在身，不宜冒險。開步走在蕭蕭寒風中，思索是夜該要到哪兒度過。

中秋已過，聖誕燈飾隱伏大廈外牆，靜待一個月後亮起一剎，花花綠綠，琳瑯滿目。

阿明曾經喜歡聖誕，曾經相信聖誕老人存在，曾經期待聖誕襪裝滿禮物，曾經騎在爸爸肩膊摘下聖誕樹頂的星星……曾經的自己是個千依百順乖孩子，與家人關係很好，直至他長大。

細雨紛紛，人欲斷魂。阿明驀地抬頭望向肅殺天空深處，確認天外依然沒有天。

但他意外瞄見一扇半開的窗。

旁邊大廈正在進行外牆翻新工程，棚架聳立，層層泥綠色安全網保障了工人生命安全，卻保護不了粗心住戶的財物。

機會來了。

阿明熟練攀上棚架，潛入屋內。屋內無人，亦無防盜攝影鏡頭。安全。四處搜刮看。沒啥特別，現金不過二千，珍寶首飾欠奉，最值錢的估是電視。不過阿明絕未笨得偷電視。

食物反倒勾起阿明興趣，接連吃上三個即食麵。飲飽食醉，頓感無聊，在屋內四處逛逛看。

許是個典型三人家庭：爸爸、媽媽、孩子。孩子是個女的，見那粉紅色牆身就知道；主人房雙人床上只有一個枕頭，暗暗道出男女主人關係欠佳；書房有摺床，證明之前推論沒有錯。

到浴室去。首先映入眼簾是座廁，但阿明最為在意的是面盆上方那面掛鏡。說不上乾淨，亦算不上骯髒，硬是有一片似有還無的濛濛水痕掛在本應清澄的鏡面。

看來不舒服，心裡不舒服——這令阿明想起爸爸。

假裝看不見掛鏡，轉身小便去。水聲滴滴，在寂靜浴室中尤顯突兀。心緒不寧。便後，低頭洗手。想望掛鏡，目光卻有意無意避開掛鏡範圍。

心虛——那天，他與爸爸大吵一場，意外打破浴室掛鏡。爸爸盛怒將阿明趕出家門，他自此沒有固定的家。

洗手後，到主人房休息去。

輾轉反側。

奈不住。找來清潔劑和抹布，用力把掛鏡擦得光光亮亮。望鏡，鏡中人賊眉賊眼，滿腦子歪思歪念。要不得。

「這傢伙要不得！隨他走！」爸爸聲音猶在耳邊，媽媽和妹妹的哭喊求饒之聲不絕於耳。

阿明對鏡苦笑，笑自己執著。放下抹布，再次回到主人房去。

睡床上，閉目養神。聽到室外風聲嗖嗖，嗅到枕頭上殘留著戶主的洗頭水香氣，漸漸分不清楚被褥溫度是自己的或是戶主的……

日，悄悄冒出頭來。阿明乘著八時許的繁忙時段，他混入上班住戶當中離開大廈。

***

不消數天，偷來的二千元經已花光。阿明不得不想辦法弄點錢，同時奇怪為何幾天以來沒有聽到任何有關自己作案的報導。難道戶主沒有回家，沒有發現住所被爆竊？

夜裡，他回到那幢大廈去，發現保安沒有明顯加強，於是再次潛入那戶去。同樣的廳，同樣的傢俬擺位，偏偏茶几上多了一張字條。

「感謝你為我清潔鏡子。我上夜班的，歡迎你隨時夜訪。」

阿明惴惴不安——是陷阱嗎？

不。

他在雪櫃找到大量新鮮食材，在大門附近發現未拆包裝的新拖鞋。

彷彿是為他準備。

飽餐一頓後，他再次在屋內四處探索，試圖找到更多關於這戶人家的線索。女兒房和書房五臟俱全，偏偏欠缺生活氣息：所有物件齊齊整整，一塵不染，像擺設，像佈景。主人房相對比較貼近現實——地上有長髮，衣櫃內的女裝或直或皺，妝枱上護膚品排列得序中有亂，垃圾桶內有紙巾團和破信封。這證明單位僅住有一人，也就是女戶主。

原來是個女的。

阿明腦袋不期然冒起一張臉——前妻？

阿明當年被捕入獄的時候，妻子已懷有兩個月身孕。他刑滿出獄後聯絡不上她，聽說她早已墮胎，另覓良緣。阿明自覺理虧，沒有進一步尋找她……

意難平。繼續翻找，奈何找不到更多有用信息。

似乎女戶主是刻意藏起來。

罷。

阿明環顧全屋，驀地覺得佈局似曾相識，像極與前妻同住三年的家。輕嘆一聲，不知哪來的衝動驅使他全屋打掃一番。彷彿回到那段快樂日子。他有努力的原因！他有生存的希望！他有心深念掛的愛人！

阿明雙手忙個不停，腦袋裡全是前妻的臉。他後悔了，可惜往事只能回味。

離開單位前，他在廳中茶几上的字條潦上幾筆：「謝謝。」

***

「下班後，看見全屋清潔整齊，工作中所受的委屈一掃而空。謝謝你。」

「你是否喜歡吃牛腩味即食麵？我發現你對這個口味尤感興趣，會多買。要來吃！」

「煲了青紅蘿蔔豬骨湯。放在微波爐加熱即可飲用。」

「快到聖誕，打算焗火雞。你喜歡黑椒味或是傳統醬料味？會預留一份給你。」

「今天是平安夜。我佈置了聖誕樹，漂亮嗎？喜歡嗎？」

五顏六色的聖誕樹下，阿明對著樹頂那顆散發柔和光線的星星徹底卸下心房，哭了。

敞大的屋子空蕩蕩，女兒房沒女兒，主人房沒主人，只有一個冒昧闖入的賊人。恐怕女戶主是個寂寞的人，寂寞得會對一個不認識的賊人放下戒心，正如阿明會對一個任由宰割的陌生人投放感情。想要親眼望望對方……

不！這是不智的行為！必須停止！馬上離開！

雙腿忽爾變得沉重，無法動彈。他對不曾見面的女戶主已然投放太多感情，欲斷難斷——他希望對方其實是前妻，說早已原諒他，想要跟他一起生活下去；他希望對方其實是親妹，說父母對他牽腸掛肚，一直等待他回家團聚；他希望對方其實是母親，說每天特意打開窗戶，好讓親愛的兒子隨時找她……

鑰匙聲倏忽傳來，大門門把扭開，進入單位的是一名長髮女子。沒待女子身影停下，阿明立即奪門而出，直衝往後樓梯。

承受不了！他無法承受美好幻想破滅一刻！他無法承受真相浮現帶來的赤裸現實！

無論對方僅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抑或真是他的前妻、媽媽或妹妹，他都接受不來。

他恐懼，深怕結局不如自己所想。

既然如此，那就讓結局不要來。

大街上，細雨紛紛，人欲斷魂。阿明驀地抬頭望向肅殺天空深處，確認天外依然沒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