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體系|花有百日紅
第二天
物件可以象徵你與他人的關係,請為我們分享一件這樣的物件故事。
它可以是禮物、紀念物、信物,任何代表彼此關係的東西,或者透過這個物件,你與對方產生了怎樣的連結。
我的記憶深處總是有這樣一朵已經乾燥的花,仍維持著往昔的紅色,封在小小的塑膠拉鍊袋,再放進書包的小夾層,同那些最重要的錢包、證件、平安符在一起。
那是鄰近縣鎮L的女孩送給我的。那時我高中,參加學校的暑期社會實踐,實質大概是到一個有「紅場」之名的地方參訪革命紀念點,似乎也做了一些走訪,在幽暗的老房子裡訪談老人家,但已經全然忘記主題。
我唯一記得的,只有和那時的同學,以及與我們「結對子」的、還在上初中的當地小夥伴們,在原野和鄉間小路上瘋玩。那短短的三日,快樂的濃度那樣純粹而猛烈,以至於即使置於我高中三年的漫漫長流裡,它也是極鮮明難忘的一朵浪花。
出發大概一個月前,我們就已經分配好了結對子的同學,與他們取得了聯繫。和我結對的女孩,讓我們叫她Lei,極為熱情。當地盛產荔枝,剛取得聯絡時,正好是荔枝產季,她總是催促我們快點去,快點去,要給我們飽食一頓自家產的荔枝。但我們出發的時間不能自主,就在一週一週地等待中,蟬鳴覆滿了盛夏,荔枝的產季過了。我們終於出發前往L鎮。
Lei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一邊念叨著你們要是早點來就好了,一邊卻從冰箱的底部掏出幾顆冷凍的荔枝,皮已經僵硬變黑,打開來仍是冰晶透亮的果肉。「我給你們特地留了幾顆凍起來了!快嚐嚐。」她興奮地分給我們。捧在手心的這顆荔枝,散著絲絲裊裊昇華的寒氣,承載了面前這個與我們尚且陌生的女孩子無盡的信任與情意。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千里鵝毛式的沈甸甸。
我們幾人快速地熟絡起來。在所有自由活動的時間裡,四五個人無所事事在田間鄉路地閒晃,拈花惹草,逗蜻蜓,玩蟲繭,互損互笑,說垃圾話,快樂的大笑擠爆了每一分每一秒,像密密麻麻的石榴籽撐破時光的邊界。
我們就像是認識了好多年的朋友一樣。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為什麼才三天,就能夠迅速建立起投合而熱烈的友誼呢?
臨別的時候自然是格外地不捨。Lei不知道從哪裡摘下一朵百日紅送給我,她說這種花如其名,極為長壽,即使摘下了也會維持著紅豔。等花徹底老了,把它種在土裡,會很好養活,來日我就能再一直看到這花,想起她,想起L鎮,想起我們這段快樂的時光。
我很鄭重地收下,珍藏著。也答應了她,以後的暑假會再來找她玩。那時一切好像理所當然,這樣合拍的玩伴,這樣火花般的羈絆,怎麼會不再來呢,總是會有機會的。
但像許多故事預知的那樣,我沒再去過L鎮。一如我始終沒有把百日紅種下。
當時鮮豔無比的火花,在離開了特定的地方、時期與場景後,雖然留存著溫暖的顏色,在心裡某處徐徐地悶燒著,但已經不再在我的日程與軌道中。
我時常還會在翻書包時拿出那朵乾燥的百日紅細細凝望,回想那個夏天的簡單的快樂。她在離別後的一兩個假期也在QQ上催我去,說乘大巴就能到,她去鎮上接我。
但我彼時還從未獨自出過遠門,甚至也沒有怎麼坐過除了學校包車以外的長途大巴。這趟行程實在對於當時的我太過陌生,壓力太大。我推託了兩次後,她也就不再問我了。
再後來,我似乎還聯絡過她一次,詢問近況,那時她似乎還在讀書,但當時一起的其他玩伴,很多已經去打工了。當初一起玩耍時,我或許已經知道我們的不同,但大概到了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的軌跡,幾乎註定會如此分野。城鄉差距,是我上了大學以後才慢慢學得、理解的概念。
很久以後的某天,我在做大掃除時,拿出書包裡這枚在狹小空間裡被其他物件幾經擠壓蹂躪、已經失色的百日紅,終於決定將它放下,不再隨身攜帶了。我知道那抹紫紅色已經烙印在我心裡。我不會再忘記它。
但我也知道,也許真的不會再去,不會再見面了。
百日紅是一種幾乎不設期限的寬容的等待,卻也成了在無盡拖延裡容易辜負的諾言。
這是我第一次明曉命運這種跌宕的流淌。並不是那種決然的、被外界阻隔的、不可能再去。要去自然是可以的,但環繞著我、推動著我的生活的流,並不足以將我再推回去一次。從那以後,每次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稀罕的場合,一個難得的活動,我都抱著一期一會的心,告訴自己也許這就是唯一一次。除非有極強烈的羈絆或幸運的緣分。再好的經歷,無人保證能夠重來一回。
我不再輕易跟人說,下次再來。
到美國後的一個晴天,路過花壇,意外地看到一叢叢百日紅在陽光下盎然搖曳的樣子。身在異鄉風景殊,多數植物花木已經不是我熟識的那些,想不到百日紅卻是美洲的原產,還能在這裡再度遭逢。望著這些紫紅的小球花,那個夏日躁動的暑氣,鄉野上蒸騰的白花花的日光,夾雜著溪澗水的清涼,冰荔枝凍牙的沁甜,似乎又一瞬間撲向了我。我知道我果然不再需要當年那一朵百日紅了,因為往後我見的所有盛開的百日紅,都編碼了那個夏天的熾熱、笑聲與顏色,都是她留給我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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