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造物中最有灵气的——五位基督教否定神学大师
我最早对“否定神&哲学”这个概念产生印象是在读谢林的《启示哲学导论》的过程中,但讽刺的是,谢林自信他能奠基“肯定哲学”,他甚至说出过 “否定哲学是先天的经验主义,肯定哲学是经验的先天主义”的名言。也就是在那之后,我突然回忆起出自多玛斯阿奎那的那句:“不知道天主是什么,但知道天主不是什么”。这句话可以算是我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否定神学”的时候接受的“否定神学”。在重新细读了伊利亚德等人的宗教史整理后,我纠正了一个自己之前的误解,“否定神学”并不是某种诺斯底主义的发明,而是根植于基督教神学的源头。如果说亚历山大的克肋孟(Clemente of Alexandria)最早提出了“天主不可知”配得上一个“否定神学之父”的头衔,那么他之前的亚历山大的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他之后尼萨的额我略(Gregory of Nyssa)都做出过类似的论断,但发扬光大了早期“否定神学”的还是亚略巴的伪狄约尼削(Pseudo-Dionysius the Areopagite)。这位生活在5-6世纪的大胆思想家假托《宗徒大事录》中那位听了保禄讲道诡异的雅典法官亚略巴的狄约尼削之名写作,时时处处展露出他对新柏拉图主义了如指掌。在9世纪被介绍至西方教会后更是启发了12世纪后期生机蓬勃的神秘主义思想浪潮和士林哲学(至于是谁介绍了伪狄约尼削接下来的章节中会介绍,在阿奎那和他的头号死敌奥卡姆的思想中要找到伪狄约尼削的影子是很容易的),因此,伊利亚德盛赞伪狄约尼削是唯一对拉丁教会产生了实质影响的东方教父[1]。
如果说他所在时代东方教会最核心的神学问题都围绕着一性论展开,那么伪狄约尼削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雷区,他没有在天主的本体论上做出太多文章,而是从尼萨的额我略和奥利振汲取了灵感:神圣与世俗的接触是严格按照新柏拉图主义式的等级进行的, 伪狄约尼削非常细致地区分了神性(Godhead)的不同等级以及神性显现的不同等级。这里要补充的是,尼萨的额我略很早就从《旧约》中天主在荆棘地中让梅瑟背对自己说话这个细节中领悟出天主的不可名状本质,额我略将梅瑟与天主的谈话描述为“在光明的黑暗里看到了天主”,能在黑暗中看到光,那说明梅瑟“成圣”(theosis)了,“成圣”这个说法还不准确,听上去有些贝拉基的味道,因为能在黑暗中看到光完全来自天主自由的赠与,换言之,天主显现了自己,但是天主对人类仍然是不可名状,不可知的(13世纪犹太教最伟大的思想家迈蒙尼德也得出过类似的结论)。
伪狄约尼削将额我略的说法概括为“从神圣阴影中射出了超越性的光”,他将“神圣的无知”与“天机不可泄露”描绘为灵性生活的根本状态,甚至大胆到将天主定义成“纯粹的虚无”(接下来你们会看到这种“神圣的虚无主义”在一个和基督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宗教中也被发扬光大,但却是在伪狄约尼削差不多整整一千年之后,如果伪狄约尼削确实活跃在5-6世纪的黎凡特的话)。
西罗马帝国崩溃到十字军东征这段时间的西欧神学陷入了沉寂,摆平了各种异端之后长期固步自封(其实战胜这些异端靠的更多是东方教父的力量,早期的西方根本就没几个像样的教父),甚至12世纪一度对拉丁教会在意识形态领域无上统治权发起实质挑战的清洁派也发源于东方的鲍格米勒运动(这是一个混杂了老派异端比如幻影派,和基督教早期宿敌摩尼教,甚至远到印度的耆那教的缝合怪,清洁派就像所有东方宗教一样,极端蔑视肉体,相信《旧约》中的雅威是撒旦冒充的,而《新约》里面的基督是一个纯灵魂,所以他们觉得每个基督徒都该literally遵守十诫和山中圣训,不结婚,绝食,让人类乘早从地球上消失)。在这个思想活动近乎停滞的蒙昧时代,仍然有一个西欧人巴将狄约尼削惊世骇俗(按照西欧标准肯定惊世骇俗,而按照东方标准也许只能算平均水准之上)的否定神学翻译成了拉丁语,他就是9世纪的爱尔兰僧侣爱根留纳(John Scotus Eriugena)。这位被罗素赞美为“中世纪最令人震惊的人物”的神学家相信天主“作为原因的时候,包含了‘不存在’,”而“作为目的的时候,本身就是‘不存在’”,但天主的“不存在”, 只是相对于人类“存在”而言是“不存在”, 这种“不存在”的真正含义是“存在”、“不存在”之上的“超存在”[2]。否定是对自然的限定, 这限定不是界限,而是引导, 把造物从造物自身引向它的“原因”;这“原因”即“起初”。没有“虚无”, 就难以理解这“神圣的起初”。“起初”不是时间上的, 也不是空间上的, 而是存在意义上的, 标示着世界就其“存在”而言的神圣本原。沉默的天主和一个创造的天主之间的对立, 需要一个中介来缓解,这个中介还需要把这份张力保持在天主之内。这个中介就是基督。
爱留根纳之后近400年西方教会迎来了一波士林哲学和修道运动的热潮,这期间的风云人物自然是阿奎那,奥卡姆,司各脱,博纳文图拉,阿西西的方济各,在这批一流人物中间最卓尔不群的是自称“大师”的爱克哈特(Meister Eckhart),在他之后西欧人似乎才真正操起了神秘主义(他的时代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黑死病和各种席卷西欧的虔敬派运动,神秘主义一时间大众化,这在宗教史上其实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在爱克哈特看来,人与神在“本体上就可以合一”,这话放在他所在的时代是很容易被判成异端的,因为它很快会让人联想到早期地中海信仰中神婚等淫乱活动。爱克哈特把与神的结合也称作“回归”,但这种回归不是奥利振意义上回到亚当,而是回到亚当之前,乃至创世之前。值得一提的是,“神性”这个词就是爱克哈特所创造,伪狄约尼削的“虚无的天主性”在爱克哈特这里表现伪“神性是无所作为的”,而天主是有所作为的,但谁因此就去形容天主是“智慧”,“存在”那又没有捕捉天主的本质,天主的本质暨虚无…
爱克哈特的学说看似令人绞尽脑汁,但在今天的灵修者看来也并没有太离经叛道。爱克哈特说,圣子在信徒的灵魂中诞生,信徒告诉自己“我就是圣父的独生子”,而差不多同时代的比斯塔米则在欧亚大陆的另一头喊出了“我就是真主!”。让人性转变成神性!就像弥撒中面包变成了圣体。这不是印度吠檀多式的完全一元论(在基督徒看来,佛教其实是无神论,因为人可以“成”佛),而是追求这样的一种“合一”,这种“合一”让“灵魂在天主中,就像天主在天主自己中。”爱克哈特被认为是西方中世纪神秘主义的扛鼎大师,但中世纪的神秘主义并没有终止于爱克哈特,另一个德国人,库萨的尼古拉从否定神学出发,踢出了基督教可以做得更多,他的思想是如此超前以至于被后人誉为第一名“现代思想家”和“文艺复兴式全才”。
尼古拉从伪狄约尼削的“神圣的无知”出发提出了“无知之知”——人固然可以通过思考天主的作为来尝试认识天主,但人不可能认全天主,在对立统一的天主性中,对天主有限的“知”其实就是对天主无限的“无知”,反过来说,这种“无知”本身正是“知”,也正是在“无知之知”中,尼古拉认识到“协和”(Concordia)是解决基督教与世俗,基督教与其他宗教分歧的必然手段,在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克的那一年,尼古拉出版了《和平的信仰》一书,在该书中他让各种宗教的信徒在天堂会面,切磋讨论信仰,写这本书,尼古拉表达的就是一个意思:只要相信灵魂不朽,那么其实相信的就是同一个天主。在他的著作中,尼古拉甚至尝试证明否定神学与肯定神学也一样可以“协和”。尼古拉之后,西班牙虽然涌现了比如十字若望这样的灵修大师,但随着宗教改革运动爆发,基督教开始被理性和知性重新审视,否定哲学在莱布尼茨和康德之后被各种决定论和肯定哲学淹没,而尼古拉憧憬的宗教合一更是要到遥远的20世纪才真正起步。
附录:东正教“静修派”简介
“静修派”:“静修”(hesychasm)本来是个希伯来语单词,差不多公元前3世纪出现,在“希腊七十贤士”版本的《圣经》中这个单词总共出现了71次,“静修” 的首要含义就是“独居,隐居”。在基督教会早期,叙利亚和埃及可谓遍地隐修士(参考布努埃尔电影《沙漠中的西满》),
今天希腊著名的阿索斯山(禁止女性入内)是东正教世界最有名的静修圣地,
而开创这一圣地的就是13世纪的著名僧侣尼希弗鲁斯(Nicephorus the Monk),尼希弗鲁斯在他的灵修中非常重视“节制”(又译为“警醒”,nepsis)有意思的是他还在著作中系统介绍了祈祷中该如何呼吸吐纳,这和他的希伯来同行很像,
而20世纪另一个有希腊血统的法国人让-阿尔托更是把呼吸吐纳之术运用到了他的“残酷戏剧”狂想当中。
在尼希弗鲁斯之后希腊正教会又涌现了额我略.帕拉马斯(Gregory Palamas),
帕拉马斯因为他对天主实质和“能量”的区分而在今天的东西方基督教世界都被视为是名一流的神学家(事实上他一直是正教会的圣人),帕拉马斯的出发点仍然是古老的否定神学天主论——“天主是不可认识的”,既然天主不可认识,它必须通过“与自身不同的能量”来显现自己,所以天主的实质不是“能量”,“能量”只是天主的一些“属性”;此外帕拉马斯捍卫了静修派的传统:他引用耶稣在大博尔山上显露“圣容”来证明凡人在道成肉身后也是有机会看到“光”:因为领了圣体,体内就一直有天主的神圣性相伴,甚至“整个人都变成了圣神”,所以帕拉马斯认为清洁派所说的脱离物质纯属多此一举,因为人最后是作为“一个自己的,完整的受造物”回归天主。
[1] 东方教会从早期就一直极度看重默想和神秘主义,人的“成圣”(theosis)是一个非常东方的概念,甚至可以说是东方神学的核心
[2] 700多年后,从集中营捡了条命的犹太人列维纳斯也说过“天主就是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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