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关东地震大屠杀百年:民间如何保留被屠杀朝鲜人和华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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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和孩子并排跪坐在一起被刀刺死。见者为之动容。”十多名年轻人声情并茂用情景剧的方式朗诵着来自大屠杀目击者们的证言和当下年轻一代的感触。证言小组反复推敲的情景剧将100年前的境况和当下的情境联系在一起……一句句证言从朗诵者的口中读出,在场600多名参与者叹息不断。在场者主要为当时被屠杀的朝鲜遗族,当中也有15名来自浙江温州的被屠杀中国人遗族参加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渡部周
原文发布时间|12/28/2023

2023年9月2日的荒川河畔,天气炎热。民间团体“百年”联同日本关东大地震大屠杀遗属和相关其他组织方,举行了郑重的屠杀100年悼念仪式。

“父母和孩子并排跪坐在一起被刀刺死。见者为之动容。”

十多名年轻人声情并茂用情景剧的方式朗诵着来自大屠杀目击者们的证言和当下年轻一代的感触。证言小组反复推敲的情景剧将100年前的境况和当下的情境联系在一起……一句句证言从朗诵者的口中读出,在场600多名参与者叹息不断。

在场者主要为当时被屠杀的朝鲜遗族,当中也有15名来自浙江温州的被屠杀中国人遗族参加,他们也拉起横幅,要求“追究日本政府的历史罪行、追索回历史之公道与正义。”

被掩没的关东地震大屠杀

“关东大地震”是指1923年9月1日上午,日本关东地区发生的8级左右的大地震。地震波及一府六县,东起千叶县,经东京、横滨、横须贺、镰仓、箱根、伊豆直至静冈。由地震引起的海啸、火灾、崩塌造成重大伤亡,约9万人死亡,1.5万人失踪。

这场灾难不仅造成了众多伤亡,更是引发了针对了朝鲜人和中国人的大屠杀。“关东大地震”后,“朝鲜人和共产党人趁混乱在水井中下毒”的谣言广为流传,并有许多平民信以为真。恐慌随谣言蔓延,助长了针对外国人的仇恨情绪,更是乘着“地震后公权力机关短暂失灵期间”的东风,演变成了政府官员和自警团针对旅居日本的朝鲜人与中国人的大屠杀。而受害者的确切人数至今不详,各方说法也因当下民间的立场不同而大相径庭。

对于大屠杀的遇难人数,日本政府的官方调查数据是231人。而由旅日朝鲜学生组成的“在日朝鲜同胞慰问会”早期的调查便达到2613人(横滨、埼玉、群马、千叶、长野、茨城、枥木县的遇难者总数)。其后日本法学博士吉野作造曾期望将这一的调查报告发表在《大正大震火灾志》上,但被日本内务省禁止发表。而慰问会在其后的调查中,受难的朝鲜人已经多达6000人以上。除此之外,还有738名在日华工罹难。

来自被屠杀朝鲜人遗族的证言

关于舅舅朴德守的故事,是金道任和弟弟一起躺在被窝里时,母亲边缝衣服边讲给他们听的。虽然并非常讲,但这故事却如同寒针一样,深深地扎在她的脑海里。

金道任出生于1936年,即关东大地震13年后。她是居住在日本的朝鲜第二代居民、关东大地震大屠杀遗族。金道任的舅舅朴德守是在关东大地震时被“失踪”的受害者之一。

在关东大地震前,朴德守离开韩国的家人,来到日本工作。当时的韩国是日本殖民地,许多朝鲜半岛的人来到日本工作。朝鲜人在日本从事的多是高风险职业,例如土木工程。沿着从长野县流向静冈县的天龙川修建的隧道,便是由朝鲜劳工付出生命的代价修建而成的。金道任的哥哥常说,“天龙川上没有一天不流淌着朝鲜人的鲜血。” 

朴德守当时也在日本从事土木工程承包工作,每年都会回故乡一次。地震发生时,他在群马县工作。朴德守所供职的公司中发生了一起下属携款潜逃的事件,如果不做出应对,他将无法向其他下属支付工资。而震后的关东地区流传着“朝鲜人在井里下毒”、“朝鲜人扔炸弹”等谣言,这些谣言甚至传到了群马县。尽管上司与同事都对他多加劝阻,但年轻力壮、会说日汉双语,且熟悉地理环境的朴德守还是决定只身前往东京。

金道任说:“我想当时我舅舅也认为‘不会有日本人做这样可怕的事情’”。朴德守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前往东京,此后便杳无音信。

家中的长辈们都很焦急地追寻着朴德守的下落。但地震发生后,东京的通信和交通完全陷入瘫痪,无法收到任何信息。“而且,他们也不敢去东京找他,因为如果去找他,他们自己也可能因为是朝鲜人而被杀害。”金道任如此解释道。

地震灾难发生四个月后,朴德守在日本的熟人给他在韩国的家人寄去了一封安慰信,描述了朴德守死于大屠杀的情况。

金道任的母亲比她的哥哥朴德守小10岁,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妹。长兄如父,朴德守对金妈妈来说也像父亲一样。妹妹结婚时,朴德守还特意去妹妹出嫁的邻村看望了她。金道任说,“妈妈失去了这样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一定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悲痛。”

朴德守的家人远在韩国,虽然一直想为朴德守建一座坟墓,但却因为没有遗骸而久久未能如愿。直到 1974 年,朴德守的子女们才终于在坐落于韩国的其母亲的坟墓旁修建了一座 “纪念塔”。

金道任五岁时就听说了舅舅的故事。从那之后这个故事和母亲述说时悲伤的面容便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

金道任在日本的一所韩语学校读到高中,即使是和亲密的朋友,她也不曾公开讨论过关东大地震的屠杀。尽管每年的9月1日,日本的广播和电视都会提到关东大地震,却几乎没有人提到被日本人杀害的朝鲜受害者。

金道任对此感到非常愤怒,于是在灾难发生约70年后,加入了一个历史教师团体进行研究,并期望能帮助公众关注大屠杀问题

出于“让人们了解这件事”的单纯却强烈的愿望,她还特意将此写成信,派发给在荒川附近的进行锻炼的居民们,这其中也包括了年轻的消防队员。——在关东大地震的大屠杀中,当地消防队的成员也曾经加入 “自警团”,参与过大屠杀。

金道任在日本生活中,看到了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在日朝鲜人受到的各种歧视,例如不能租房、不能使用韩文姓名、不能自由选择工作,以及要常带身份证明才能去公共浴池洗澡等,否则就会成为公安找麻烦的对象。“这一切都归咎于我们对亚洲邻居的无知所致。”不过,她也补充说,在她生活中接触到的人中,有很多热爱韩国的日本人。

“如果我们不能正确认识历史,不能分清是非良莠,这艘叫做地球的宇宙飞船就无法正确航行。”金道任如此呼吁道。

难以彰显的公义

建于1930年的东京都祭奠堂坐落在横網町公园,其中安葬着58000名地震遇难者的遗骨。据考证,这里面也包括了在大岛町被集体杀害的朝鲜人和中国人,他们的的遗骨是在这里被焚烧的。

据大岛町虐杀事件的幸存者黄子莲口述,当年9月3日,300余名日本浪人手持枪械闯入大岛町7丁目华工住所,威胁华工说出财物的所藏之处,并计诱华工到屋外,称即将发生地震,让他们卧在地上,而后用铁锤等武器将174名华工打死。

每年9月1日,历任东京都知事都都会向在东京横網町公园,也就是纪念碑所在地举行的屠杀遇难者悼念仪式致悼词。然而,现任知事小池百合子自2017年起便决定不再每年致悼词。小池称,她已经向所有遇难者表示过哀悼,便不会在个别场合再发表致辞。

这一变更源自2017年的一次东京都议会。2016年就任东京都知事的小池百合子原本按照惯例,在当年9月向遇难者发出关注关东大地震屠杀事件一百周年,并协助屠杀遇难者遗属的民间组织“百年”(ペンニョン)成立。了慰问信。可在次年3月2日的东京都议会上,否认大屠杀的东京都议员古贺敏明质问小池知事,横網町纪念碑上所刻的关东大地震朝鲜族大屠杀遇难者人数6000人是否有误,如果有误,知事应重新考虑是否发出慰问。随后,这一提议得到了小池知事的采纳,每年的致辞也因此停止。 

2023年,关注日本关东大地震屠杀事件一百年,并协助屠杀遇难者遗属的民间组织“百年”(ペンニョン)的工作极其繁忙。7月的时候其志愿者前往墨田区役所,直接向纪念馆所在的墨田区区长发出呼吁:如果东京都知事不寄送悼念信,那么作为屠杀所在区的东京墨田区也应当要寄送一封悼念信。

墨田区区长山本彻邀请志愿者到区长办公室,并听取了建议。尽管他表示理解遗族和志愿者的诉求,也同时承认了大屠杀的发生,但他最终并没有发表慰问信,也没有出席9月1日和2日的追悼会。

在2023年8月31日和9月1日的记者招待会上,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松野博和表示, “在政府内部没有发现关东大地震时屠杀朝鲜人的记录”。关于政府会议过去曾在一份报告中承认屠杀朝鲜人的事实,他表示“(报告)是由专家撰写的,并不代表政府的观点”。当被问及是否打算进行新的事实调查时,政府则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民间悼念活动

政府的冷待不代表民间没有纪念的声音。开头所记述在荒川的证言朗诵,便来自大屠杀百年纪念仪式组织委员会“百年”的成员。该组织由多名20到40岁左右的年轻成员组成,他们时常在东京都墨田区的“凤仙花之家”聚会,致力于在民间推动大屠杀议题的相关进程。

“凤仙花之家”是由法人团体“凤仙花”(前身为“关东大地震时被屠杀朝鲜人遗骨挖掘和纪念协会”)建造的纪念馆和交流空间。该纪念馆每周六开放,游客无需预约即可参观,并可聆听协会的讲座。

“凤仙花”诞生于1975年前后。当时,东京墨田区的小学教师绢田幸惠正在研究荒川河床的起源。在与当地老人交谈时,她了解到,在当地曾有许多生活在日本的朝鲜人因关东大地震的流言而被杀害,外界却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絹田幸惠便开始了她“揭露屠杀事件真相,悼念遇难朝鲜人”的长期工作。根据调查,1923年11月,也就是地震发生的那一年末,曾有当地报纸报道称:“至少发生了两次河床上挖出遇难者尸体的事件,并且这些尸体都在有宪兵警戒时被运往别处”。

为了响应绢田的号召,一群居住在该地区的志同道合者聚集在一起,于1982年7月成立了“关东大地震遇难朝鲜人遗骸挖掘和纪念筹备协会”。同年9月,他们举行了首次悼念仪式和遗骸挖掘尝试。

虽然在为期三天的试挖掘中没有发现遗骸,但在现场和媒体上看到或听说过当年挖掘情况的人开始提供证词,并讲述了他们目睹的地震中对朝鲜人的屠杀状况。后来,悼念小组成员开始以口述史的方式,进一步收集证词。1983年至1989年期间,他们还四次访问韩国,采访在日本失去亲人或失踪亲人的遗属。

纪念小组其后更名为“凤仙花”。2009年时,他们在荒川的河岸上树立了一座小小的纪念碑,2015年则开设了博物馆。他们每年定期在荒川河岸上举行纪念仪式。在车水马龙的大桥下,悼念、跪拜、献花者络绎不绝。

西崎正雄是“凤仙花”的负责人之一,他通过走访东京及其周边地区的多家图书馆,收集了有关大屠杀的记录,并对事件进行了采访和写作。他的研究成果已汇编成《关东大地震朝鲜人大屠杀记录:1100个东京地区的证词》等多本著作。其他成员们也都会定期举行重走屠杀现场的实地考察工作。

“百年”则成立于2021年冬,主要由曾在“凤仙花之家”工作过的年轻人组成。为了响应“凤仙花之家”希望由年轻人牵头组织百年纪念活动的愿望,他们成立了地震百年屠杀悼念活动的组织委员会。

除了筹备2023年9月的百年悼念活动之外,“百年”持续有组织相关活动,如2023年5月,他们在早稻田奉仕园组织的两场电影放映活动。第一场放映的是吴光功导演的电影《隐藏的爪痕》(1983年)。 这部珍贵的纪录片是根据对在关东大地震中遭到日军袭击的旅日朝鲜人曹仁升先生,和目睹大屠杀的日本人A先生的采访剪辑而成的。第二场放映的影片是当代艺术家饭山由贵的录像作品《In-Mates》(2021年)。这部影片讲述的是战前一家精神病院里的韩国病人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场景提到了关东大地震中对韩国人的屠杀。该片原定在东京都人权广场的活动中放映,但由于东京都政府对提及屠杀朝鲜人事实的场景进行的审查,放映被取消。这件事也一度引起争议。

早稻田奉仕园的斯科特会堂是这两部电影的放映会场,该会堂自二战前期以来一直是朝鲜学生的聚集地。并且,它也有和大屠杀事件有关的历史背景:1924 年,也就是关东大地震发生一年后,警察部队强行冲进了在此地举行的屠杀遇难者追悼会,并对参会人员进行了强力镇压。

“百年”在6月中组织了为期两天的活动。第一天,不同年龄段的参与者用粘土制作了迷你纪念碑。第二天,他们带着自己制作的纪念碑到大屠杀发生地进行实地考察。学员们将纪念碑放置在现场,并朗诵了与现场事件有关的证词。朗读的证词最初选自《1100个证词》和《风带着凤仙花的种子》等“凤仙花”出版的书籍。在最后定稿时,证言小组更前往了国立国会图书馆查证证言的原始出处,并查阅了旧时的杂志和报纸。宣读的证言不仅包括大屠杀时期的,还包括至今仍在开展活动的“凤仙花”理事们的,以及作为年轻一代的“百年”成员的。

“那些被杀害的人再也无法发声。对我们而言,连当年逝者的名姓都无从得知。不论一百年埋藏于此的你们是谁,明年,我们都会在此地再相见。”——“百年”的年轻人在朗诵中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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