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 i 人会愿意上街摆摊为人写诗?|接力访问085 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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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她不觉得这需要勇气,而且,她到了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
题图来自电影《脸庞,村庄》(2017)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苏州人小王目前在三个地方摆过“小王的路边诗摊”,上海、苏州、香港。香港的摊摆在维多利亚港,苏州则是十全街,上海更流动一些,南昌路淮海路巨鹿路都摆过。都是随机的。有人邀请,有朋友张罗市集,她看着顺眼……都可以。她还有自己的“老地方”:长乐路上一家服装店门口,商铺虽临街,门却距离街面有几步距离,这就形成一个“凹槽”。凹槽很适合让小王放两把马扎,就是那种长得像个垫子的可折叠马扎,她坐一个,来让她写诗的人坐一个。也有不坐的,比较少。

摆摊的设备也经历过几次迭代。一开始,也就是在淮海 755 楼上那个天桥——那是她第一次出摊——她只是用一张 A4 纸张贴出了一排字:你给我词语 我给你写诗。后来除了纸笔(普通的带横线的作文纸),也就多了两把马扎。再后来有了阵仗,小王的爸爸出手送了一条横幅(蓝色、字体较圆),配四个吸盘,“可以用扎螃蟹的那种线穿到里面,走的时候剪掉线,把吸盘拔下来就可以”。吸盘不会伤害店家玻璃。小王摆摊常常要背靠某家店的橱窗。

没人要求过创作时间,不过小王自己给自己设定了 10 分钟。她觉得现在的人愿意为这种事停留的时长差不多就是这样。其实没什么人做“做这种事”。她之前在伦敦留学的时候看到路边有这种,她和妈妈都很感兴趣。不过等到小王在上海自己做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来的人都会有点意外。

比如有一次长乐路夜摊。有三个女生远远走过来,其中一个在哭(小王强调,很美好的夜晚她在哭)。另一个女生把小王指给她看,说,这里有写诗哎。她们就到了小王面前。小王问,她为啥哭?朋友说,因为友情,觉得被辜负了,耿耿于怀。然后给了几个词。小王写好了。女生一看,变成了大哭,“可能释怀了”。本来小王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结果三个女生决定留下来围观,其中一个还朝路边喊:大家来看,上海原来有这么美好的事情。然后对哭泣的女生说,你不要哭,你看还是有很多很好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发现的。

另一次是在南昌路,在开吉茶馆门口,那天小王的“客人”挺多,一度需要排队。“客人”里有个上海阿婆,小王形容她像个“高知”,一个人来喝茶闲逛。高知阿婆问小王,你怎么会那么勇敢,会到街面上来写诗?

这些“客人”的反应让小王有点困惑——客人打引号是因为小王写诗不收钱——后来她去苏州十全街摆摊,大家都说“啊,浪漫”,“啊,好有诗意”,但是不会意外。这就让小王对上海“客人”的反应加倍困惑了。不是街道气氛的原因,她去的地方“都很 chill”。有一度她觉得,肯定是疫情封控有关系,所有街头的事情变得需要勇气。

对小王来说,需要勇气的不是上街摆摊给陌生人写诗,是别的很难说清楚的一堆事情。


比如说工作。小王工作 2 年多,主要在做媒体,已经换到了第三家。第二家老板有一次开会,警告员工不要觉得自己好到哪里去,他们的工作随时可以被 ChatGPT 取代。那时候 ChatGPT 刚出来,老板估计也是说个时髦,爹兮兮地图个嘴上高兴,并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业务和人工智能到底是什么关系。据小王说,这个媒体比较像广告公司,吃喝玩乐,做商户合作的内容“会多一些”。小王很和气的,她觉得“这也蛮锻炼人的”,“让她变得更善于和人打交道,以前自己是进度条拉到百分之百的 i 人,很希望自己补足能量的那种”。不过 nice 如小王,也觉得事情不至于像老板说的那样,她作为一个人类对自己也有自信之处。于是她就辞职了。

包括第二家和现在这家在内,老实说,小王做的媒体属性都没啥太大的区别。生活方式媒体。因为生活方式的丰富程度和广告客户的预算与日俱下,工作有时候确实挺锻炼人的。好在小王入这行的时候它就是这副腔调了,所以小王不会感觉到什么道德层面上的挑战。不过小王还有审美。去年有一阵子,朋友圈都在转一个讨论“简中已死”的帖子。小王也看了。她觉得,“不管死没死,我觉得(公司)做的事情都在把它往死的方向推”。

她想解决的问题是,“我能为这个社会带来些什么?”这个话说出来我笑了。小王以为我在嘲笑她。我赶紧解释我只是有一种看到了稀有生物的感觉。她就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有点理想主义的。后来她又为自己的理想主义不好意思了好几次。

其实小王也蛮折中的,毕竟当时她还继续在做这个“让她想吐”的工作。所以她当时的迫切点是,得做点事,为工作找到一个平衡。

摆摊的契机出现得很随机。有一次朋友搞市集(就是淮海 755 那次),叫小王去,小王本来想卖点自己拍的照片,后来觉得这样有点单调,于是她就打了张告示,还发了朋友圈。当时她想的是,这其实比较像一次即兴交流,一次共创。

她是靠一个前同事开张的。神使鬼差,前同事提到了“ChatGPT”,还提到了当时小红书挺火的一个武康大楼保安拍照的事。这些都是小王关注、但没有和前同事细聊过的事情。她觉得蛮有缘份的。

一般来找小王写诗的人,在她创作的时候都会等待,有的会拍拍照,有的会搭话闲聊。小王的灵感来得都挺快,如果写到一半发现哪里不对劲,她也会悄悄改掉字词,那些稍纵即逝的纠结通常都不会被人发觉。


她的父母都很支持她摆摊,爸爸觉得这是历练,妈妈觉得给城市带来了诗意,就像伦敦看到的那种一样。小王的爸妈觉得自己的女儿总得来说应该出国,一部分原因是了解她的理想主义,不过既然女儿选择留在国内,一腔理想主义要是撞到了墙灰头土脸,那也没什么,“也是历练”。

小王没有灰头土脸过,但有过失望。

她研究生学设计管理,开题报告定了“苏州平江路社区改造”。那是 2018 年。

小王执意要做家乡有关的项目的原因稍微有点复杂,如果简单说,就是她对自己原生家庭的一次重新审视。小王和外公外婆非常亲近,但是父母为了让她好好学习,隐瞒了外公重病的消息。小王耿耿于怀。就在外公去世的 4 个月后,她交了开题报告,因为想“探索一下自己长大的空间”。

从城市设计的角度说,小王做了一份很有人味儿的设想。用她的话说,就是为苏州平江路“构建一个动态平衡、各方都成为 stakeholders 的系统,让不同的人在空间相遇,产生更多交流”——乍看上去,这个设想最乌托邦之处在于,她认为城市的居民真的可以决定自己生活的空间,并且成为所有者(stakeholders)。

不过,比这个乌托邦更乌托邦一点的地方在于,小王出于“我想为你做点事”的动机设定了这份研究项目,就这样找了居委会、街道、大学和政府下属文化机构。爸妈帮了一点忙,他们认识一些人。但这忙也帮不了太多。大家都对小王很客气,很愿意听一听她是怎么想的,有可能是有人介绍多少好一些,有可能像小王说的,“留学生的想法可能也值得听一听”。

她做了很多调研。当时平江路还没那么旅游化。她走访居民,咨询大学教授,就连涉及城市改造、河道利用的问题也去咨询建设相关的部门。

“什么是你以前住在苏州的时候没发现,但通过这个项目发现的?”我问她。

“他们恨……。”收尾两个字很轻,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是“政府”。

“他们是谁?”

“苏州原住民。”

“苏州原住民是谁?”

“平江路上的原住民。”

小王说的是因为旅游化被拆迁到郊区的居民。有很多是老人,七八十乃至九十,丢失了熟悉的生存环境和人际网络,生活从此充满陌生和恐惧。

小王的项目没有落地。这不奇怪。不过她发现,就连自己的毕业论文其实也是不成立的。“就在我准备回学校、最后一个礼拜去平江路的某一天,我发现一扇门上贴了一张告示,应该是我之前没有路过忽略的。落款时间是 2019 年七八月的样子。我发现的时间是 9 月中旬。告示说,2020 年前要迁出三分之一原住民。他们没有用这个词,但意思就是这样。”

换句话说,小王临到收尾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拆迁地上做了社区宜居规划。

她看着那张纸,马上联系导师,说还要不要做,好像不太对劲。“英国导师永远觉得 interesting。他说完全没有问题,你把真实的调研放进去,从过程的角度上说你是做完了的,虽然没有达到你的目标,但是无所谓。”

我问她:“在这之前,这些事情你都没想过?”

小王的回答让我想了一会:“我觉得它存在。就是这样。”

小王说,她小时候是会背出苏州市长和副市长都是谁的人。不是参政议政那种关心,是一个平和、温暖、顺利的家庭会有的那种关心。不过现在她有点不一样,看到“媒体同事和大环境的变化”。不过,“还是有一些东西促使我还留在上海”。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上海。小王突然福至心灵。

“我好像有点知道了,为什么在苏州摆摊和上海不一样。因为苏州并没有那种‘苏州应该是怎样’的生活图景。虽然疫情之后它的旅游属性变强了,但是它没有上海这么景观化,不会那样被观看,或者说被膜拜。”小王说,“因为上海被赋予太多被观看的因素。”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国庆节的时候,小王被另一个朋友的市集邀请在苏州摆摊。电视台都来了。小王接受了“小时候吃饭时候会看的新闻节目”那样的采访。一个无人机飞上来,她要朝无人机挥手。

今年五月份的时候,有一次摆摊,5 月 20 日,还是在长乐路。一个城管来了,他念出声,“小王的路边诗摊”。小王以为有“客人”了。结果城管坐在车上,对小王说,“你可以撤摊了”。小王说,我是免费的。小王还带着微笑。城管说,免费的也不行。小王看着他,心想如果你下车赶我走我就走。然后城管走了。小王想,关我屁事。

于是我们又讨论了一阵子疫情里的控制。小王说,“那时候我最讨厌听到的一个词就是:配合。”


附上一首小王自己喜欢的诗:

关键词:毛肚、火锅底料、八分熟、猴面包树、拿铁


毛肚在火锅底料里翻滚

直至八分熟 

像极了你我之间的情愫

而我真正渴望的是那种

猴面包树之于沙漠中的旅人

拿铁之于上海街道的关系

是那种百分百的热烈、真挚和救赎


Q:最近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A:前阵子去东京旅游,走进有 73 年历史的早稻田松竹影院看电影,我发现每一个椅背上都有一个突出的小孔设计,看它所在的高度(靠近地面)应该不是用来放杯子的。那天正好下大雨,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白发爷爷,他把长柄伞收纳好,放进了那个圆孔里,刚好。那一瞬间再次感叹,日本人真的很爱用长柄伞!

Q:最近想要解决什么问题?

A:想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最想解决还是怎么可以在写作过程中,不仅投入其中,又可以不过分沉沦,保持适度清醒。

Q:想找什么人来接力?

A:么西,一位沪漂餐饮从业者,坚持在上海做了 3 年的免费地下放映。从 2020 年开始,么西启动了地下放映活动,到 2023 年已经成功举办了几百期,每期活动都是免费的,每期的电影都经过精挑细选,大部分电影都不是院线会关注的片子。沪上艺术电影爱好者就这样跟随着放映活动,从书店漂到咖啡馆,再漂到酒吧,甚至漂到么西家里,形成了一个没有界限的类似于“家”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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